牧渊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口不见底的深井,一直在往下掉。身体碎了,魂魄也散了,只有一点模糊的意识,被一股暖洋洋的力量包裹着,慢慢往回拼凑。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吸进一口气,胸口火辣辣地疼,整个人弹坐起来。
入眼不是皇城的废墟焦土,而是一间干净雅致的竹屋。他躺在一张散发着清香的竹榻上,窗外是连绵的翠绿山峦,安静得只剩下鸟叫。
“我没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右臂那狰狞的龙臂此刻黯淡无光,沉得像块锈铁,稍微动一下就牵扯得全身骨头咔咔作响,疼得他直抽冷气。体内更是空空荡荡,原本奔腾如江河的气血之力,现在细弱游丝。“这是哪儿?得先搞清楚……”
他心里正盘算,竹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素白麻衣的女子端着一碗药走进来。她看起来约莫二八年华,肌肤胜雪,眉眼如画,气质空灵澄澈,不像凡俗中人。可当她的目光落到牧渊脸上时,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那双清澈的眸子瞬间瞪大,手里的药碗“啪嚓”一声掉在地上,乌黑的药汁溅湿了她的裙摆也浑然不觉。
她像是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嘴唇哆嗦着,泪水瞬间涌了出来,顺着光洁的脸颊滑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云逍…哥哥?真…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
牧渊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的疼痛在这一刻仿佛都被冻住。
云逍?
这个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的乳名,除了他早已逝去的父母,绝无外人知晓!这女人是谁?她怎么会知道?
强烈的警惕瞬间压过了身体的虚弱和初见陌生环境的茫然。他眼神锐利起来,死死盯住眼前这个情绪失控的女子,声音因为伤势而沙哑低沉:“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那女子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戒备和冷厉刺得一颤,却并未后退,反而急切地上前两步,泪水流得更凶:“云逍哥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漓儿啊!沐漓!小时候……小时候你常带着我去后山偷摘灵果,你忘了吗?”
沐漓?牧渊在记忆深处飞速搜寻,却毫无印象。他自幼命运多舛,家族早灭,流浪挣扎,哪有过这般温馨的童年?
“你认错人了。”他斩钉截铁,语气冷硬,试图撑起身子,却因乏力又跌坐回去,额角渗出冷汗。他必须尽快恢复力量,这地方太诡异了。
“不可能!你的样子……虽然长大了,眉眼更硬朗了,但我绝不会认错!”沐漓用力摇头,她看着牧渊警惕而陌生的眼神,看着他因虚弱而苍白的脸,尤其是那条与周遭清雅环境格格不入的狰狞龙臂,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困惑,但那份认定却丝毫未减。“是了,你一定受了太多苦,忘了以前的事……没关系,没关系,你先好好休息,把药喝了……”
她说着,慌忙转身想去重新端药,脚步都有些凌乱。
就在这时,牧渊右臂那沉寂的龙臂突然毫无征兆地灼热了一下,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清晰警告意味的波动,顺着脊椎窜了上来,让他头皮微微发麻。
这感觉……不是敌意,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共鸣与警惕?
他心头猛地一沉。这地方,这女人,还有父亲起的乳名……恐怕不只是巧合那么简单。龙臂的反应,更让这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
“等等。”他叫住沐漓,目光如炬,“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沐漓转过身,擦了擦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这里是‘隐龙谷’,与世隔绝。三天前,谷外的‘沉魂涧’有异常空间波动,我和婆婆前去查探,发现你漂浮在涧水之上,周身被一层淡淡的龙气护着,虽然伤势极重,但竟还有一线生机,我们就把你带回来了。”
隐龙谷?沉魂涧?龙气?
牧渊捕捉到这几个关键词。他引爆万龙噬天,与议会强者同归于尽,最后意识沉沦前,似乎确实感觉到体内那源自逆鳞核心的龙力自发护主,难道就是那股力量,裹挟着他破碎的身体,穿越空间,来到了这个所谓的“隐龙谷”?
“龙气?”他抬起沉重的右臂,示意了一下,“是因为这个?”
沐漓看着那布满暗沉鳞片、形状可怖的龙臂,眼中没有常人的恐惧或厌恶,反而流露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怜惜,有悲伤,还有一种……恍然?
“是,但不全是。”她轻声解释,“你自身的龙息很特别,而且……谷外的沉魂涧,以及隐龙谷本身,对龙族气息有着天然的吸引和庇护。是它将重伤的你‘拉’到了这里。”
对龙族气息有吸引和庇护?牧渊心中疑窦更深。这世上,人族与龙族关系向来紧张,何处会有这样一个地方?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居住在此?又为何……”他顿了顿,直视沐漓的眼睛,“会叫我‘云逍哥哥’?”
沐漓被他问得低下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似乎在犹豫该怎么说。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漓儿,他既已醒来,有些事,便由老身来告知吧。”
竹门再次被推开,一位手持藤木拐杖、身着灰色布衣的老妪缓步走了进来。她头发花白,面容布满皱纹,但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仿佛能洞悉人心。她身上没有任何强大的气息流露,却让牧渊瞬间绷紧了神经——这老妪,给他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婆婆。”沐漓连忙上前搀扶。
老妪拍了拍沐漓的手,目光落在牧渊身上,仔细打量着他,特别是在他那条龙臂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追忆和哀伤。
“年轻人,你心中定有许多疑惑。”老妪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老身沐芸,是这隐龙谷目前的守护者。沐漓是我的孙女。”
她走到竹椅边坐下,继续道:“首先,你并未死。万龙噬天虽霸烈绝伦,但你体内传承的龙力本质极高,在最后关头护住了你的心脉本源,加之隐龙谷的特殊接引,你才得以幸存。至于你的伤势……”她微微摇头,“肉身破碎,龙元枯竭,非寻常药物能医,需靠隐龙谷独有的‘化龙池’温养,辅以谷中秘法,或可慢慢恢复,但这需要时间。”
牧渊沉默听着,心中飞速消化这些信息。他没死,但重伤难愈,需要依靠这个神秘山谷的力量。
“其次,关于‘云逍’之名。”沐芸婆婆的目光变得深邃,“此名,乃是你父亲牧云天,在你出生不久后,私下为你所取。他当年曾携尚在襁褓中的你,于此谷小住过一段时日。那时,漓儿刚满周岁。”
如同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牧渊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父亲?牧云天?他曾来过这里?还带着自己?
他关于父亲的记忆早已模糊,只记得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后来便杳无音信。他从未想过,会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听到关于父亲如此具体的过往。
“我父亲……他……”牧渊的声音有些干涩。
沐芸婆婆叹了口气,眼中哀伤更浓:“你父亲,与我隐龙谷渊源极深。他是我谷的恩人,也是……友人。当年他离开时,曾言道若他日有难,或可来此避祸。可惜,他终究未能再回来。我们也是后来才得知外界传闻,牧家……唉。”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牧渊已经明白。牧家覆灭,父亲恐怕也已遭不测。
“那她……”牧渊看向一旁垂首不语的沐漓。
“当年你父带你在此居住时,你尚在襁褓,漓儿刚会走路。你父玩笑般定下‘云逍’之名,说望你此生能逍遥云天。那时,两个孩子常在一处,漓儿跟在你后面咿呀学语,唤你‘云逍哥哥’……”沐芸婆婆的声音带着遥远的回忆,“她虽年幼,但那段记忆,于她而言,却极为深刻。她一直记得,曾有一个叫‘云逍’的小哥哥。”
牧渊怔住了。他看着沐漓,看着她那与自己记忆中毫无交集的容颜,心中五味杂陈。难怪她如此肯定,原来竟有这样一段缘由。可他自己,对此却毫无印象。
“最后,”沐芸婆婆的目光再次落到牧渊的龙臂上,神情变得无比严肃,“是关于你这条手臂,以及你身上那纯粹的……却带着悲愤与毁灭的龙力。”
“年轻人,你可知,你父亲牧云天,他并非纯粹的人族。他的血脉中,流淌着一半……远古战龙之血!”
“而你,牧渊,身负的乃是更为纯粹、已然觉醒的龙皇血脉!这条龙臂,并非外物嫁接,而是你血脉力量失控部分具现化的结果!你引爆的‘万龙噬天’,引动的乃是你血脉深处,属于龙皇的禁忌之力!”
轰!
沐芸婆婆的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一道接一道地劈在牧渊的心神之上,将他固有的认知彻底粉碎!
父亲是半龙?自己是龙皇血脉?龙臂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万龙噬天是龙皇禁忌之力?
这……这怎么可能?!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机缘巧合得到了强大的龙族传承,从未想过,这力量竟源自他本身的血脉!
无数过往的片段在他脑海中飞旋——他对龙族力量的惊人契合度,龙臂那如臂使指的感觉,逆鳞核心与他血脉的完美交融,施展万龙噬天时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毁灭共鸣……
原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得知身世的震撼,有对过往认知颠覆的茫然,更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悲怆与愤怒。
他的家族被灭,是否也与这龙族血脉有关?
沐芸婆婆看着他剧烈波动的眼神,知道他需要时间消化,但还是继续说道:“隐龙谷,并非寻常之地。此地,乃是远古时期,一部分不愿参与龙族内战、向往和平的龙族与人族结合后,建立的最后庇护所之一。我们体内,或多或少都流淌着龙族的血脉。所以,我们不会视你为异类,反而,你的到来,对隐龙谷而言,或许意味着……”
她的话音未落,突然,整个竹屋微微震动了一下,谷外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轰响,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呵斥与能量碰撞的声音。
沐漓脸色一变:“婆婆,是谷口的方向!难道……”
沐芸婆婆拄着拐杖站起身,脸上温和的神情褪去,变得凝重而冷峻:“看来,有些人,还是不愿放过任何与龙族有关的线索。议会的那群鬣狗,他们的鼻子,比老身想象的更灵。”
她看向牧渊,目光深沉:“牧渊,你的敌人,或许也是我们隐龙谷的敌人。现在,你知道了自己是谁,也知道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选择权在你——是留下来,接受我们的帮助,恢复力量,弄清楚你血脉的真相和你父亲当年的恩怨;还是现在就离开,继续独自面对外面的追杀?”
竹屋外的喧嚣声隐隐传来,体内空荡荡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虚弱,而脑海中翻腾的身世之谜、父亲过往、龙皇血脉……如同一个个巨大的漩涡。
牧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那双因为伤势而略显黯淡的眸子,此刻却燃起了比以往更加锐利、更加坚定的火焰。
他看了一眼担忧的沐漓,又看向深不可测的沐芸婆婆,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条沉甸甸的龙臂上。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力量根源,也是他一切苦难的源头。
他咧开嘴,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
“走?既然来了,有些账,正好可以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