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盯着简陋表格,眼神里,却仿佛看到了一张覆盖整个许都官僚体系的、无形而又精密的大网。
这张网,将每一个官吏,都变成了一个个功能明确的节点。
他们不再需要拥有多么高深的智慧,也不再需要承担多么重大的责任。
他们只需要像林阳说的那样,按照格式,核对信息,然后画押。
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环节一个人。
简单,清晰,甚至可以说……
不动脑子。
可就是这种操作,却恰恰是解决眼下困局的最优解!
“妙!实在是妙!”曹操忍不住喃喃自语。
他终于明白了。
林阳此次用到“织网法”的地方,其核心,根本就不是为了提高效率。
提高效率,只是它带来的一个另外的效果。
它真正的目的,是“分权”与“卸责”!
是将原本集中在少数几个关键人物手中的巨大权力,和随之而来的巨大责任,进行无数倍的稀释,分解到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之中。
如此一来,官员们心中的恐惧,自然就消失了。
没有了恐惧,政令自然就能通达。
“如此,‘无人画押’之困,可解。”郭嘉在一旁,一脸的叹服,他顺着林阳的思路往下想,“新人上手,亦非难事。只需将这套‘格式文书’与《织网法实施总则》一并交予他们,让他们照本宣科即可。即便是个从未接触过钱粮账目的生手,不出三日,也能将流程摸得一清二楚。”
“不错。”林阳赞许地点了点头,“奉廉兄一点就透。”
曹操的心,却还在为另一个问题而激荡。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阳,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澹之,此法,固然能让新人快速上手,也能打消众人顾虑。如何能让他们,不敢心生贪念?”
权力被分解了,责任被稀释了,官员们固然不怕犯错了。
可贪念这座大山,才是最难的一座。
“子德兄,你这个问题,恰恰问到了这套新规矩的精髓所在。”林阳叹了口气。
仿佛想起了什么有关前世里不太好的回忆。
他用手把酒渍抹干,又伸手蘸了蘸,画了一张十分类似的表格。
“你们以为,想出这套规矩,只是为了让下面之人好办事吗?”
林阳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不,它更是为了让上面的人,更好查事!”
“想一想,如今所有的钱粮调度,都必须通过这种‘格式文书’。每一份文书,从申请到最终执行,都留下了每一个经手人清晰的画押记录。这就等于,为每一笔钱粮的流动,都建立了一份独一无二的‘户籍’。”
“这份‘户籍’,一式两份。一份,跟着文书流转。另一份,则直接送到一个全新的,独立于所有部门之外的机构。”
“要让司空大人新建一部!”
“这个机构,我们可以称之为‘比部’。”
“比部?”曹操和郭嘉又听到了一个新词。
“对,比部。”林阳解释道,“此部之人,多余之事一概不论。他们唯一的职责,就是核对账目。而且,他们不是等出了事再去查,而是随时随地,想查哪笔,就查哪笔。”
“比如,今日,他们可以随机抽查一份十天前,从城东屯田所调拨三百石粮草至军营的文书。他们拿着文书的副本,去城东屯田所的仓库查账,看那一日,是否真的有三百石粮食出库。再去军营的仓库查账,看那一日,是否真的有三百石粮食入库。”
“出库记录,入库记录,两相对照。数字吻合,则调度无误。”
“可一旦数字对不上,比如,屯田所出了三百石,军营却只收到二百五十石。那这五十石,去了哪里?”
林阳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比部的人,便可拿着这份对不上的账目,顺着文书上的画押记录,一个一个地往下查。从申请人,到度支曹,到仓储司,再到押运的校尉……每一个人,都得给我说清楚,这五十石粮食,到底是在哪个环节丢的!”
“如此天罗地网般的核查之下,谁还敢伸手?谁又能把手伸到哪里去?”
“你今天贪了一斗米,或许能做得天衣无缝。可你不知道,明日比部的人,会不会就正好抽查到你这笔账。一旦被查出来,那你丢的,可并非官职,而是项上的脑袋!”
“这,就叫‘制衡’!”
“用一个独立的监督机构,去制衡所有掌握着钱粮权力的执行机构。用一套随时可能降临的审查,去震慑所有心怀不轨的贪婪之心!”
一番话,说得曹操和郭嘉,目瞪口呆。
他们终于彻底明白了林阳这套“织网法”的恐怖之处。
它表面上,是通过“格式化”来分权、卸责,安抚人心,提高效率。
但它骨子里,却是通过“信息透明”与“独立审计”,建立起了一套前所未有的、严密到令人发指的监督体系!
在这套体系下,贪腐的风险,被无限地放大了。
而贪腐的收益,却被极大地压缩了。
当风险远远大于收益时,即便再贪婪的人,在伸手之前,恐怕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可……”曹操的脑子飞速运转,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这‘比部’,权力如此之大,又该如何保证他们自己,不与下面的人串通一气,监守自盗呢?”
这个问题,可谓是直指核心。
监督者,又由谁来监督?
“简单。”林阳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不假思索地答道。
“首先,比部的人,要精,不要多。薪俸可以给的高,让他们在贪腐前要想想值不值得。其次,下面的人员要定期轮换,绝不能让他们在同一个位置上待得太久,以免形成利益勾结。”
“最重要的一点,”林阳加重了语气,“比部,只负责查账,发现问题。他们没有处置任何人的权力。他们查出问题后,需要将证据,直接上报司空大人。”
“由司空大人来管,来看,他总不至于自己贪自己的钱,自己收自己的粮吧!”
“最后,由司空大人来决定如何处置。如此,查账的权,与执法的权,便分开了。他们想串通,都找不到门路。”
曹操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分权,制衡,监督,再分权,再制衡……
林阳用一套环环相扣的逻辑,构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闭环。
在这个闭环里,人性的贪婪与恐惧,都被算计得清清楚楚。
每个人,都成了这台巨大器械上的一个部件。
他们能做的,只有按照规定,一丝不苟地运转。
任何试图偏离轨道的行为,都会被立刻发现,然后被无情地剔除。
“至于效率……”林阳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当所有人都抛开了恐惧,抛开了私心,只用想着如何最快地完成自己手头那件简单的工作时,子德兄,你觉得,这效率,会比以前快上多少倍?”
曹操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林阳,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感觉,自己苦苦追寻的那三座大山,在林阳面前,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一一夷为了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