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青禾镇睡死了过去,只有巡逻队的火把在街上规律的移动,跟鬼火似的飘来飘去。
钦差下榻的院落里,倒是灯火通明。
“赵大人,您怎么看?”
王忠卸了头盔,露出被压的发红的额头。他那张冷脸上,这会儿又凝重又困惑。
“这个镇子,不对劲。”
赵德全正端着一杯热茶,动作不紧不慢的吹着气。他听了话,放下茶杯,脸上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弥勒佛笑容。
“王将军,怎么说?”
“兵!”王忠只说了一个字,但字字砸在地上。
“今天在镇口迎接咱们的那一百人,还有街上巡逻的那些民团。他们穿的是民,站的确是兵!我带了半辈子兵,那股子气错不了!还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兵!”
“还有,”王忠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我绕着镇子走了一圈。他们的防御工事,看着简陋,就一圈不算高的土墙。但墙外的壕沟跟墙上的射击口,还有几个关键位置的箭楼,布局那叫一个刁钻,深得守城之法。这绝对不是一群流放犯能造出来的!”
赵德全点了头,笑呵呵的说:“王将军果然是火眼金睛。这夏青禾,藏的确实深。不过……这些都是疥癣之疾。”
“疥癣之疾?”王忠猛的回头,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大人!私自练兵,形同谋逆!这可是……”
“王将军,别急嘛。”赵德全摆了摆手,让他坐下。
“陛下派咱们来,是为了什么?剿灭一群流放犯吗?不。”
赵德全的眯缝眼里,闪过老狐狸才有的精光。
“陛下的意思,是这北境,要牢牢的握在手里。如果这夏青禾是头猛虎,那咱们就要拔了它的牙,锁住它的爪子,让它给朝廷看家护院。”
“如果……她是座挖不完的金山呢?”
王忠愣住了。
“今夜,你我分头行动。”赵德全站起身,声音压的极低。
“你去查你的兵,摸清她的军事底细。我去查我的金山。记住,没摸清所有底牌前,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王忠虽然不解,但还是抱拳领命。
他身形一晃,跟头猎豹似的,悄没声的融进夜色里。
赵德全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嘴角露出不屑的冷笑。
“武夫,就是武夫。只看得到刀枪,却看不到刀枪背后,那真正要命的东西。”
他脱下绯红的官袍,换上了一身紧凑的黑色夜行衣。那肥胖的身躯,穿上夜行衣后,竟然异常的灵活。
他没走门,身子轻飘飘的,跟片没分量的叶子一样,人就上了房顶。
……
黑暗中,夏青禾正站在镇中心最高的箭楼上。
她的手里,依旧是那具伪装过的单筒望远镜。
今晚,她是唯一的观众。
“王忠往东边去了,是咱们军营方向。让他去,那里的兵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他查不出花样。”
“赵德全……往西边去了。很好,鱼儿上钩了。”
她通过一个简易的传声筒,给下面的传令兵下达了指令。
“通知暗影一组,目标已出动,按计划行事。”
“通知暗影二组,准备点亮舞台。”
……
赵德全的身法极好,像只夜行的老猫,完美的避开了所有巡逻队。
白天的景象在他脑中飞速闪过。他循着那股子在宴会厅里闻到的,似有若无的煤炭焦糊味,一路往镇子的后山摸去。
就在他经过一处偏僻角落时,两个看守柴堆的镇民,压低声音的抱怨,清清楚楚的传进他耳朵里。
“他娘的,真不是人干的活。白天修路,晚上还要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挖石头。”
“小声点!你想被都尉大人吊起来打吗?领主大人说了,那黑金是咱们镇子的命根子,挖的越多,以后分的房子就越大!”
“唉,知道了知道了。走吧,赶紧换班去,下一班的人该等急了。”
两人扛着铁锹,骂骂咧咧的向着后山深处走去。
赵德全的身影,跟个鬼影子似的从阴影里滑了出来。
黑金?命根子?
他眼中精光一闪,悄没声的跟了上去。
他跟着那两人,一路深入山林。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突然豁然开朗。
饶是赵德全宦海沉浮数十年,心志早跟石头一样硬,在看到眼前景象的那一刻,也还是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一个被掏空的山谷。
山谷之中,灯火通明,亮的跟白天一样!
数以千计的工人,赤裸着上身,在震天的号子声中,正进行着一场疯狂的作业!
一车又一车的黑色石头,从一个深不见底的矿洞中被运出,堆成一座座小山。
另一边,更多的工人正将另一种红褐色的石头砸碎,装车运走。
整个山谷,就是一个巨大的,充满了原始跟野蛮力量的工地!
这......就是他们隐藏的秘密?!?!
不是什么兵器作坊,也不是什么军队!
而是一个规模大到不可思议的......矿场!
赵德全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他强压着心里的激动,悄悄的潜入矿洞旁一间亮着灯,像是工头办公室的木屋。
木屋里没人。
但一张巨大的桌子上,正摊开着一幅更加巨大的地图!
地图上,用朱砂跟墨笔,密密麻麻的标注着无数记号跟文字。
“黑石山脉矿产资源勘探图(初版)”
赵德全的目光扫过地图,呼吸瞬间都停了。
那上面,标注着数十个矿点!
“一号煤矿,预估储量三千万担,优等焦煤。”
“三号铁矿,预估储量八百万担,富铁矿,易开采。”
“七号区域,发现铜矿伴生矿脉,储量待查……”
“十三号山谷,疑似发现银矿……”
而在地图旁边,还放着一本摊开的账簿,封皮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六个大字——北境矿业总公司。
账簿的第一页,赫然是一份写给皇帝陛下的奏疏草稿!
“……臣夏氏(青禾)叩首,北境苦寒,幸得上天垂怜,于黑石山脉发现无尽宝藏。此乃天佑我大夏,非臣一人之功。臣不敢私藏,愿将此山中所有矿藏,悉数献于陛下,充盈内帑,以壮国库。唯恳请陛下恩准,由臣代为开采,所得三成,用以养兵建城,护此宝山。其余七成,尽归皇家......”
轰!
赵德全的脑子里,跟炸了雷一样。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这夏青禾的野心,根本就不在于割据一方!
她是在用这座巨大的宝山,跟皇帝做交易!
她要用这泼天的财富,换一个在北境合法存在的身份!
这是何等的手笔!何等的胆魄!!!
赵德全的身体,因为太兴奋而微微发抖。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剿灭?
不!
这哪里是逆贼!这分明是一只下金蛋的母鸡!不,是下金山的母鸡!
如果......如果这份奏疏,由我来呈给陛下......
如果......这所谓的北境矿业总公司,由我来做监察御史......
那这七成的利润里,哪怕只有半成......不!千分之一流进我的口袋......
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将是富可敌国的财富,那将是足以让他位极人臣的通天之功!
“呵呵……呵呵呵呵……”
寂静的木屋里,响起了赵德全压抑不住的,跟夜猫子似的低笑声。
他看着那份奏疏草稿,眼神又狂热又贪婪,像在看一件绝世珍宝。
在高处,那冰冷的箭楼上。
夏青禾缓缓的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
她清晰的看到了,赵德全在那间“恰好”没人看守的木屋里,表情从震惊到狂喜再到贪婪的全部过程。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清冷的跟寒潭似的眸子,倒映着远方矿场那冲天的火光。
“潘先生,你输了。”她淡淡的开口。
“我赌他会动心,你赌他会告发。现在看来,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忠诚,一文不值。”
潘律从她身后的阴影中走出,对着那贪婪的身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是啊,我输了。我终究还是高估了人性的底线。”
“也低估了......领主大人你这陷阱的威力。”
夏青禾转过身,迎着冰冷的夜风,嘴角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
“这不是陷阱。”
“这叫阳谋。”
“鱼,已经死死的咬住了钩。”
“现在,是时候收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