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岛,自那一役后,俨然已是乱星海中一座不可仰视的巍峨神山。
无数道目光,或敬畏,或艳羡,或忌惮,横渡万里海域,最终都汇聚于此。
然而,作为风暴的中心,顾长生却并未沉浸在胜利的喧嚣之中。
他独自一人,立于天平岛最高的主峰之巅。白衣在凛冽海风中微微拂动,却像是与整座山峰融为一体,沉稳如磐石。他的目光并非俯瞰下方忙碌的门人,而是穿透了层层云雾,望向了无垠乱星海的某个未知深处,仿佛在与一个遥远而孤寂的存在进行着无声的对视。
片刻之后,他神念微动。
他并未取出任何符箓,只是并指如剑,对着虚空轻轻一划。一缕肉眼难辨的银色丝线从他指尖被牵引而出,这丝线并非灵力,而是一种更为本源的因果之力。
他将一道意念烙印其上,那银丝便倏然一颤,无视空间与距离,径直没入虚无,去寻找另一端早已被他锁定的因果坐标。
信标之中,只有一句简短却又重如山岳的话语。
“韩道友,苍穹之顶,可敢一叙?”
这是一种邀请,更是一种源于绝对自信的宣言。
……
三日后,乱星海一处荒无人烟的无名海域。
一座孤峰如利剑般刺破云海,直插九霄。此峰高达万仞,峰顶罡风呼啸,刮在人身上如钢刀刮骨,寻常元婴修士在此都需时刻运功抵御。
顾长生早已负手立于崖边,渊渟岳峙,静候多时。
忽然,他身侧的空间并非撕裂,而是如平静的水面般,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一道青色人影便从那涟漪中心缓步踏出,悄无声息,正是收到信标的韩立。
韩立依旧是那副平平无奇的面容,但那双眸子却深邃得如同万古星空,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虚妄。
他目光落在顾长生身上,没有半分客套,开门见山:“你找我,所为何事?”
顾长生没有回头,只是遥望着脚下翻涌不休的云海,声音平淡,却清晰地传入韩立的识海。
“韩道友,你不觉得这方天地,对你我而言……有些太小了吗?”
韩立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周身气息却依旧沉稳如山,不动声色。
顾长生继续说道:“你的道,是向内扎根,以身为种,夺天地造化,独木亦可成林。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终将长成一棵无人可以撼动的参天大树。”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仿佛在说自己,又仿佛在阐述一种截然不同的天地至理。
“而我的道,则是向外延伸,以众生为线,编织因果为网。网尽天下,亦缚住自身。”
“独行者”与“织网者”。
这是顾长生对自己与韩立修行之路,最精准的概括。
韩立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消化这番话里的深意。他能感觉到,对方并非炫耀,而是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直指大道本源的坦诚交流。
良久,他那锐利如剑的目光终于柔和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与凝重。
“树木参天,方能不畏风雨。”
韩立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大网虽广,一处破则全功尽弃。道无优劣,唯强者可以行之。”
他的回应,既点出了顾长生道路之上那万劫不复的巨大风险,也承认了对方选择这条路的无上魄力。
这是一种源于同类之间的深刻理解。
他们都是逆天而行之人,只是方式不同。
一个,是向内求索,将自身化为一个世界。
一个,是向外延伸,将世界纳入股掌之间。
听到韩立的回应,顾长生终于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快意洒然的笑容。
“说得好!”
他眼中神光湛湛,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情冲天而起,搅动了万里风云。
“那么,就让我们看看,是你这棵树先触及苍穹,还是我这张网先笼罩天地!”
“此战,名为‘论道’。”
“不决生死,不分胜负,只为印证你我脚下之路,究竟谁能走得更远!”
韩立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也迸发出了从未有过的璀璨光芒,宛如两颗星辰被瞬间点燃!
他明白了。
顾长生此番邀约,不是为了清算旧账,也不是为了争夺地盘,而是为了进行一场……修行者之间最崇高、最纯粹,也最疯狂的对决!
“好!”
韩立重重吐出一个字,战意如压抑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凝成一道无形剑意,直冲九霄!
“我应下了!”
刹那间,山巅之上,两股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恐怖无边的气机轰然碰撞!
一者如渊,包容万物,吞噬一切;一者如剑,锋芒毕露,斩断万法!
激荡的云海瞬间被撕开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空洞,法则在哀鸣,空间在扭曲。凛冽的罡风为之静止,翻涌的云海竟诡异地倒流!
但仅仅一瞬,两股气机又同时收敛,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是一种超越了敌友的默契,是两位孤独的登山者在绝顶之上,对彼此道路的最高敬意。
论道之约既定,顾长生回到了自己那座位于天平岛、毫不起眼的洞府。
他没有炼器,也未曾炼丹。
只是在蒲团上静坐,双目紧闭。
若有神识扫过,只会觉得此地灵气平稳,空无一人,一如往常。
但在他身前的地面上,一株普通的“凝神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黄,最终化为飞灰,仿佛它从过去到未来的所有生机,都被一种无形之力在瞬间抽干,注入了冥冥虚空。
在他的识海深处,那架由无数光线构成的因果天平正微微倾斜。凝神草的全部生机与“命数”,被尽数抽离,化为最纯粹的燃料,投入到对那条连接着“韩立”的、呈现出刺目混沌金色的因果线的推演之中。
他没有去直接触碰那条狂暴而不可测的金线,只是反复推演着自己早已布下的数百个“意外”,将一缕缕精纯的因果之力缠绕在那些备用的节点上。他为这场战斗准备的,不是法宝,而是无数条退路,确保无论战局如何,都不会引发灾难性的“因果涟漪”。
与此同时,天平岛主峰之巅。
程远志与一众因果同盟的高层,正心有余悸地望着韩立离去的方向。那股冲天而起、毫不掩饰的惊天剑意,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让他们感到一阵阵心悸,如芒在背。
唯有程远志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顾长生闭关的那片死寂山头。
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感知到了一片“无”。不是空寂,而是吞噬一切光与声的绝对虚无。仿佛一个黑洞,在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比那锋芒毕露的剑意更加令人恐惧。
程远志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那枚静心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一个藏起了剑,一个藏起了鞘……这哪里是斗法,分明是两座深渊在相互凝望。”
……
云海之巅,顾长生与韩立的身影已然消失。
然而,他们先前交汇过的山巅,那残留的一丝道韵却如同火星落入油锅,开始引动天象。
风云汇聚,紫色的雷霆在漆黑的云层深处隐现,一股无形而又令人心胆俱裂的恐怖气机开始弥漫,并以惊人的速度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恰在此时,一位须发皆白、驾驭着一头小山般巨大海龟的化神老怪,正悠然路过此地。
他本是为寻一处清净之地闭关百年,却猛然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让他道心都为之颤抖的战栗!
老怪骇然抬头,望向那座孤峰,浑浊的双眼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填满。
他感知到了!那两股一收一放、一内敛一锋锐的道韵残留,那根本不是元婴修士所能拥有的层次,那是……那是触及了法则本源的痕迹!
“这……这是……”
他座下的上古玄龟发出一声不安的低吼,庞大的身躯竟在微微颤抖,再不敢前进分毫。
老怪嘴唇哆嗦着,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感受着那股仿佛要将整个乱星海都卷入其中的恐怖风暴前兆,失声喃喃:
“乱星海的天……要塌了!不,是要换一片天!”
“两条真龙……竟然同存于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