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上京会宁府的大宋驿馆院落里,灯火通明,人声混杂着车马的响动,一派与夜色不符的忙碌景象。
虽已初春,朔风依旧凛冽,呵气成霜。送亲正使虞允文身披一件深色斗篷,立于庭中,面容沉静,目光如炬,亲自督导着使团回程前的最后准备。
“崇华,车辆与马匹,是吾等的双腿,万万不容有失。” 虞允文对身旁一位精干的中年官员说道。
此人正是通晓金国事务、长于实务的副使张崇华。得益于他多方斡旋与打点,才得以在金人颇为苛刻的限制下,补足了堪用的车辆与五十余匹健马。
此刻,随行的工匠正手持锤凿,“铛、铛” 地为每一匹马的蹄子钉上崭新的马蹄铁。这清脆的敲击声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坚实。
虞允文特意吩咐:“不仅要钉牢,更要检查蹄铁边缘是否光滑,莫要让冰雪碎石子卡在其中,平添麻烦。”
他又亲自查验车辆,尤其注重车轮的牢固与车轴的润滑,深知从北国南归,千里崎岖冰途,对车驾的损耗极大。
御寒乃北归第一要务。
虞允文下令打开所有行囊,“人手一套,逐一核验,不得遗漏。” 他捻了捻皮袄的厚度,又摸了摸厚毡袜的质感。这些由使团自临安带出,又在上京补充的棉服、皮袄、皮帽、手套,是性命的保障。他又叮嘱道:“被褥务必加厚,金人驿馆四壁透风,不可全赖其供给。” 一旦离了上京,荒野宿营,若无这些御寒之物,一夜便可冻毙。
虞允文行至库房,这里堆满了准备下的干粮。大量的炒米、炒面、干硬耐存的胡饼和咸涩的肉脯,被分装进防潮的油布袋和皮囊中。同时,他也未忽视炊具,几口厚实的大铁锅和必备的碗勺皆已备齐。
在清点物资的间隙,虞允文的目光扫过那些装载着国书与重要文书的密封木匣。他命书吏用油布将其层层包裹,亲自加封。
夜色渐深,各项物资清点完毕,整齐码放上车。虞允文环视着这一切,心中稍安。这些看似琐碎的筹备,正是穿越数千里敌国疆土、安返故里的基石。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将在车轮转动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
金国天德元年二月初十,天刚蒙蒙亮,使团即将启程。
整支队伍包括二十余名使团成员、百余名护卫军士以及三十余名车夫、仆役,共计一百五十人左右,驾着二十多辆满载物资的马车。
此刻,上京会宁府大宋驿馆院内的积雪还泛着冷白,檐角冰棱滴下的水珠刚落地便凝了薄霜。
使团仆从正忙着捆扎行囊,马蹄在雪地上踏出道道浅痕,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金国左司员外郎蔡松年身着绯色官袍,带着两名随从快步走入。
他目光越过忙碌的人群,径直走向正整理衣襟的虞允文,双手拢在袖中深深一揖:“虞大人,蔡某奉皇命恭送大宋使团离京,愿大人一路平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这话出口,虞允文指尖微顿。他抬眼看向蔡松年,见对方看似平静的眼底藏着一丝急促,那“逢凶化吉”四字说得格外重——分明是暗示前路有险,亦是悄悄传递善意。
虞允文心中一暖,当即拱手还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谢先生高义。此去路途遥远,也许再见无期,愿先生日后不悔所为,心中安乐!”他特意加重了“不悔”二字。
蔡松年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却未再多言,只又作了一揖便转身离去。待他身影消失在院门,虞允文才收回目光,对身旁副手低声道:“传令下去,全员重装佩刀,沿途切不可放松戒备。”
出了会宁府,使团沿阿什河河谷向西南行进,此段路程约五百里,计划用时七到八日。
傍晚,金国上京会宁府城外五十里,大宋使团宿营地内。
主帐外朔风卷着枯草拍打着毡帘,虞允文按剑立于案前,目光扫过帐内站立的侍卫长和五名小队长,指尖点着羊皮地图上的南下路线。
“诸位当知,我等此行非为寻常出使,实则是金国羞辱威慑大宋之举。”他声音沉如寒铁,“金主表面许我等南归,想必定在沿途设下陷阱——黄河渡口或有‘水匪’劫船,太行山道恐藏‘流寇’围剿,甚至驿馆夜宿时,杯中酒、案上食都可能藏着杀机。”
有人不自觉攥紧了腰间佩刀,虞允文上前一步,手掌按在身旁侍卫长肩甲上:“民富国弱,大宋于周遭各国来说,如羊入狼群。
如今群狼环伺,我辈享国之俸禄,食民脂民膏,须有杀狼之决心,筑阻狼之城池,成驱狼之力量,方可保家卫国,护佑一方百姓安宁。”
虞允文又安抚使团众人:“当然,诸位也无需过忧,宋金现已罢战。在金国境内,碍于两国邦交,他们断不敢光明正大袭击使团;可若对方伪装成盗匪,或利用有利地形设伏,那情况便难以预料了,这一点还需大家留意。
如今我等送亲使命已成,都须安然回归大宋,不能弃同伴于不顾,今日便立下约定:遇袭时首尾相护,务必不使一人落单,希望我等皆能平安回归大宋。”
帐内众人齐齐起身,甲胄相撞声压过了帐外风雪,齐声应道:“愿随虞大人赴汤蹈火,平安回归!”
行进前两日,道路平坦但泥泞不堪,“桃花水”横贯道路,车队行进缓慢,日行仅四十余里。夜间宿于金国设立的“来远驿”,条件简陋,四面透风。
路过混同江渡口。
江面虽已解冻,但仍有浮冰顺流而下,渡船艰难险象环生。虞允文亲自督阵,命令人车分渡,耗时一整日方全部过江。
抵达黄龙府时,天色已晚,远远看到厚重的城墙,显示此处乃一军事重镇。使团在此接受了严格的文书复查,并补充了少量新鲜蔬果。进城时,虞允文感受到守将礼貌而疏离的审视,意识到金国高层已对使团行程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