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铁衣起身时,门外已立着个衣女子,身姿挺拔如松,腰间悬着柄短匕,眼神锐利却不张扬。
“她叫青禾,是寒衣阁里最擅长隐匿追踪的。”冷铁衣侧过身,让女子上前,“往后若有不便之时,让她跟着你,贴身护着。”
温酒酒一怔,望着面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禾,模样清秀,看着大气沉稳,又看向冷铁衣。他眼底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淡淡道:“金人也好,郡王府也罢,若有事我赶不及,有她在,总能多几分稳妥。”
话虽平淡,温酒酒却觉心口一阵温热。他分明还在为方才的事介怀,却仍把她的安危放在首位。她抿了抿唇,轻声道:“多谢。”
冷铁衣只颔首,转身离去时,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夜里温酒酒回府,青禾便安静地守在院门外。
温如晦从主院过来,看了眼青禾的身影。
温酒酒随爹爹进到她的小书房。
父女相对而坐,温如晦望向门外青禾的身影,问道:“酒酒,门外女子从何而来?”
“这是,我一个江湖上的朋友送来的,是他的手下,非常可靠。”温酒酒似乎怕爹爹不相信,加重了语气。
“是去岁参加秦府宴饮你救下的‘朋友’?”温如晦挑眉,加重了“朋友”二字的力度。
“爹爹,您——”温酒酒讶异。
“爹爹还没有糊涂到,让别人来保护自己女儿却不自知的地步。”温如晦轻叹一声。
“你既信他,爹爹便不多说什么。”温如晦摆摆手,眼底却掠过一丝凝重,“只是咱家这些事,终究要自己扛,也只能自己扛。”
他起身,烛火下,在铺开的纸上写着几个潦草的地名,指尖在“岭南”二字上反复摩挲——那是他暗中筹划,计划脱身的后路。
书房烛火摇曳,温酒酒拿起案头的炭笔,在纸上刷刷几笔,简易版的江南水网初具雏形。她指着上面几处说道:“爹爹,您看这里——漕运关卡看似严密,实则各卫所互不统属,正是突破口。爹爹,我们或可借‘函管之争’为——”
温酒酒青葱似的玉指点了点图上成都府、广州、泉州几处,余下的话不言自明。
温如晦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太祖皇帝时,转运使不但将地方财赋收归国库,还能监督地方。当今登基后,废转运使,设总领所,但涉及临安、平江、淮、湖、广等地的庞大物资调配,总领所管理漏洞百出且效率极低。
且地方上,官员为保漕运而拆灌溉管道,致民田灌溉困难,夺民之利,致民不生,此之谓“函管之争”。
温如晦想起,自己对温酒酒的教养,虽向来与众不同。自她启蒙便亲自授课,三字经、孙子兵法,从不因她是女儿身便有所偏颇。
但这些,他从未教过。
待酒酒满十二岁那日,他骤然停了课业。只指着满室书架道:“此后不必日日来寻我,这些书你可随意翻看,遇着难处,再来问我。”
起初酒酒不解,还闹了好久的小脾气。
温如晦知道,自己之所以不再逐字逐句地教导,是要她跳出桎梏,自己去摸索天地。
后来,酒酒逐渐明白。从此,书房成了她的课堂,那些经史子集里藏着的智慧,全凭她自行拆解。
偶有困惑去问,温如晦也只点拨一二,更多的留白,是要她自己去填。这般看似放任的栽培,反倒让她长出了更坚韧的根骨。
温如晦望着女儿挺直的背影,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复杂的滋味。
他从未刻意教过她这些。
从前总想着,女儿家不必卷入朝堂纷争,安安稳稳嫁个良人便好。那些政局动荡、权谋算计、人脉布局,他向来只字不提。
可方才,酒酒指着舆图分析时,眼神清亮,条理分明。她甚至能从他偶然流露的焦虑里,拼凑出他秘而不宣的计划,连江南漕帮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都看得透彻。
这哪里还是那个会追着他要糖葫芦的小丫头?不知何时起,她已悄然褪去稚气,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将自己打磨成了独当一面的模样。
烛火映着温如晦鬓边新生的白发,他忽然有些恍惚。原来不是女儿离不开他,是他总舍不得放手。此刻才惊觉,他的酒酒,早已长成了能与他并肩而立、栉风沐雨的大人。
他抚着胡须轻叹:“罢了,你既看得通透,为父便不瞒你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温如晦将夫人张氏的身世对女儿和盘托出。
“三十多年前,你外祖父还在北境走商,靠着贩些茶酒营生。一日赶路时,撞见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正从金人营地的方向踉跄跑出。
那女子怀里紧紧抱着个女婴,看模样才七八个月大,小脸冻得通红。她浑身是伤,气息奄奄,拉着你外祖父的衣袖,拼尽最后气力说自己是大宋人,怕是撑不过去了,求他务必将孩子养大。
话没说完,人就没了气。
后来,你外祖父就将那婴孩带了回来,恰好你外祖母刚生下女儿,孩子胎里不足,夭折了。你外祖父和外祖母都觉得你娘亲是上天送予他们的,就把将你娘亲留了下来,对外则宣称是亲生女儿。”
温如晦顿了顿,继续说道:
“靖康二年,为父正是你这般年纪,金人铁骑南侵,你祖父祖母带着我从并州老家一路南下,逃至汴京城外时,恰遇金国大将斡离不攻破京城,劫掠北归。我们跟着一群难民南逃,被金兵追上,你祖父祖母被金兵砍杀而亡,为父则被恰好赶到的你外祖父的车队救下。
之后,你外祖父看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就带着我来到临安城。为父一直住在你外祖父家中读书,再后来,为父进士及第,就娶了你娘亲。”
温如晦陷入回忆中,二十多年前的桩桩件件,惊心动魄,历历在目。
温酒酒听得指尖泛白,她明白爹爹言语里的未尽之意,这话也是说给外面的青禾跟流星追影听的,算是白日里自己与冷铁衣交换秘密一个交代。
父女俩对着舆图上的线条和标记,逐条分析、推演。
温如晦推门离开时,月已西斜,一场关乎家族存亡的大计,就此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