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书房时,陈平已候在紫檀木案前。他一身青布短打,袖口磨得发亮,却依旧挺直脊背,眼神里带着沉稳。
温酒酒从描金匣子里取出几张银票,轻轻推到他面前。桑皮纸的边缘有些毛糙,上面的数额却足以让寻常人家衣食无忧半生。“陈平哥,这是五千两,”她声音压得很低,指尖点了点银票,“这是我这一年来管的那几家铺子的一部分分红,账目清楚,你且收下。”
陈平瞳孔微缩,刚要开口推辞,便见温酒酒铺开一卷麻纸。纸上用炭笔勾勒着几处简图,线条算不上精巧,却把院落格局画得明白——二进的宅子,前院带两间铺面,后院有厢房和小厨房,院墙要高,后门得通着窄巷。
“你且看这个。”她指尖划过图纸,“从建康府至扬州,北上济南府,东走登州,再西行至郑州,这几处,每处都按这个样子寻宅子。不要临街的大宅院,越不起眼越好,最好是藏在闹市里头,左右都是寻常百姓家,门脸儿糊上灰墙,看着跟普通人家没两样。”
陈平眉头渐渐蹙起:“姑娘是想……置些外宅?”
“不止是宅子。”温酒酒抬眼看向他,目光清亮,“若遇上带院子的铺面,也可以买下。让伙计开个杂货铺或是馒头铺,平日里卖些东西,掩人耳目。”她顿了顿,补充道,“条件不用太好,屋顶不漏、院墙结实就行。关键是出入要方便,前街人多眼杂,便于混进人群;后门通着僻静处,遇事能快速脱身。”
陈平这几年替温家打理产业,一听便知这里头的门道,脸色凝重起来:“姑娘,这几处都在金国境内,如今局势不稳……”
“正因如此,才要早作打算。”温酒酒打断他,指尖在“郑州”两个字上重重一点,“这些地方既是商路要冲,也是消息集散地。买宅子不是为了住,是要做落脚的据点。”
她又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字:“每处宅子,都要另买一房人看顾。不用多,一对夫妻带个伶俐的小子就行。身家要清白,最好是无亲无故的孤户,给他们落了当地户籍,每月支月钱,让他们守好门户,不要看出与温家有任何牵扯。”
陈平接过纸,指尖有些发沉。他跟着温老爷多年,见过不少风浪,却从未见这位一向深居简出、只管埋首书堆的大姑娘,如此缜密地布局。“姑娘,这银子……”
“你尽管用。”温酒酒语气坚定,“不够再来回禀。记住,一切要隐秘,你亲自去办。宅子买好后,把地址、看管人的姓名记在密信里,只交给我和爹爹。”
温酒酒顿了顿,似是非常为难,最终下了决心。
“此行危险,我会找个人跟你一起,他不会问你任何问题,你也不必跟他解释,自去做好这些事就好。陈平哥此一趟是去金国,虽则一路汉人居多,但金人管理甚严,你且一路小心,银钱不如人命重要,一定保证自身安危。陈叔那里,我会跟他说你去给铺子里进货了,需得几个月才能回转。你且下去准备,安心等待,等我消息你再出发。”温酒酒郑重嘱咐陈平。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丫鬟打起灯笼,昏黄的光落在温酒酒脸上,映出她不同于往日的沉静。陈平看着眼前的少女,忽然明白,那位总被老爷和张家老太爷护在羽翼下的姑娘,早已在无人察觉时,悄悄长出了一身的铠甲。
他将银票和图纸仔细折好,揣进贴身的布袋里,对着温酒酒深深一揖:“姑娘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温酒酒点头,目送他转身离去。书房里只剩她一人,炭笔还搁在案几上,笔尖的墨痕晕开一小点,像颗落在棋盘上的子。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前路纵有千难万险,她也必须一步步走下去——为了母亲眼底那片不染尘埃的清澈,也为了这乱世里,一丝渺茫的安稳。
送走了陈平,温酒酒带着墨琴来到前院书房,温如晦晚饭后经常来此处理府中或铺面事务。
温酒酒掀帘进书房时,温如晦正对着账册蹙眉。见是女儿,他立刻推开算盘,脸上堆起笑意:“倒是稀客,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书案上堆着半尺高的卷宗,砚台里的墨还冒着热气。温酒酒走到案边,替他续了杯热茶:“看爹爹忙了几日,过来瞧瞧。”
温如晦接过茶盏,目光落在女儿身上。不过几年光景,那个总爱追在他身后要糖葫芦的小丫头,如今已能把城南城西的几处铺子管得井井有条,连账房先生都赞她心思缜密。他叹了口气,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前几日听账房说,你把去年的分红都提走了?”
温酒酒点头,没说用途。温如晦也不多问,只笑道:“好孩子,爹知道你有主见。以前总怕你太娇憨,经不得事,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他望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语气里带了几分怅然:“说起来,再过些时日,你就要嫁入郡王府了。往后家里的事,怕是再难让你这般操心了。”
话里有欣慰,也有不舍。温酒酒垂下眼,轻声道:“就算嫁了人,女儿也是爹爹的女儿。家里若有什么事,我总能帮衬的。”
温如晦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掌温宽厚,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好,好。有你这句话,爹就放心了。”
温酒酒没接话,只走到紫檀木桌旁。桌上刚撤了茶盏,留下一圈浅浅的水痕。她指尖蘸了点残余的茶水,在光可鉴人的桌面上缓缓写字。
一笔一划极轻,水渍在木纹里洇开,连成“金国”“身世”“大位”三个词。写罢,她指尖在最后一个字上轻轻一抹,水渍便淡了下去。
温如晦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茶沫子晃出杯沿。他抬眼看向女儿,眸中先是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是深深的了然。这几个字,是他埋在心底多年的隐忧,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连枕边的张氏都不知晓。
他放下茶盏,指腹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喉间低低“嗯”了一声。再抬眼时,目光里已多了几分赞许——赞许她能透过赐婚的表象,看穿朝堂暗涌;更赞许她这份不动声色的谨慎,只用三个词便点破关节,连窗外的风都偷听不到。
温酒酒迎着父亲的目光,轻轻颔首。无需多言,父女俩已在这无声的对视里,确认了彼此都懂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