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石阶映着廊下灯笼微光,温酒酒敛着随从装束的衣角,随庄老头踏入虞府。大门洞开,但见虞允文身着素色常服迎了出来,朝庄老头躬身施礼:“师傅驾临弟子寒舍,弟子有失远迎。”
庄老头摆摆手,“我是带小酒酒来找你的,你俩谈,我去找你家俩小子玩玩去。”说罢,支使旁边仆从带他离开。
虞允文目光扫过温酒酒时,先掠过一丝了然,随即温声道:“贤侄女一路劳顿,且宽心,此间尚算安全。”
待入了内堂,屏退左右,虞允文脸上的温和便凝了几分,指尖轻叩案几:“你是为昭明的案子来的吧,如今秦党势大,朝堂已成一言堂。当年主持正义的老臣们,要么像张浚那般被逐至地方,要么如李光、胡铨,早被贬谪流放,连刘锜将军也遭排挤,郁郁不得志。更有甚者,已在秦党的构陷下丢了性命。”
他话音顿了顿,目光沉了沉:“昭明的案子,本就无实证,不过是秦党想借他打压异己。要翻案,需得有人递折给陛下,但此案需朝中重臣主审——可如今中枢之地,哪还有能与秦桧抗衡之人?”
烛火摇曳间,虞允文轻叹一声,语气里满是无奈:“满朝正义之士,或死或贬,秦党几乎只手遮天。这朝堂暗得很,贤侄女若想救你父亲,怕是要从长计议。”
温酒酒攥紧了袖中衣角,方才压下的焦虑,又随这局势分析,一点点涌了上来。
烛火在铜制灯台上轻轻跳跃,将虞允文的身影拉得细长。他指尖悬在案几上方,忽然似忆起什么,眉头微蹙,陷入短暂的沉思。
堂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竹影晃动的轻响,片刻后,虞允文才抬眼看向温酒酒,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不过,现下倒有一人,只是不知他在这暗沉的朝局中,还能否保有当年的本心……”
话音落时,他又垂眸沉吟,似在斟酌这名字是否该说出口。
温酒酒心头猛地一跳,方才因局势晦暗而沉下去的情绪,骤然浮起一丝微光——小时跟随爹爹在灯下翻读旧卷,曾偶然听过爹爹说岳飞案里那位敢与秦桧对峙的大理寺卿,此刻这记忆突然清晰起来。
“虞伯父,您说的是——”她往前倾了倾身,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话到嘴边又顿住,怕自己猜得不准,扰了虞允文的思绪。
虞允文见她眼中闪着明悟的光,原本紧锁的眉梢稍稍舒展,状似随口一问:“贤侄女也知他的大名?”
“伯父,您说的那位,是不是绍兴十一年的岳飞案中,当堂与秦桧据理力争,说出‘依法,三畏岂惜一大理卿’的大理寺卿周三畏周大人?”温酒酒攥着衣角的手松了些,目光灼灼地望着虞允文,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生怕听到否定的答案。
虞允文闻言,眼中露出几分欣慰,缓缓点了点头,指尖终于落回案上,轻轻敲了两下:“正是他。当年岳将军蒙冤,满朝文武或缄口不言,或趋炎附势,唯有周三畏顶着秦党压力,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哪怕丢了大理寺卿官职也不肯妥协。只是这些年他远韬光养晦,不知是否还愿蹚这趟浑水。”
烛火映在两人脸上,温酒酒眼中的焦虑渐渐被希冀取代,而虞允文的眉头却未完全舒展——周三畏虽有风骨,但如今的朝局比绍兴十一年时更甚,这位旧臣是否还敢再与秦党为敌,仍是未知之数。
从虞府出来时,暮色已漫过青石板路。温酒酒跟在庄老头身后,脑子里反复盘桓着“古籍孤本”四个字——周三畏的喜好是唯一的突破口,可她如今身无长物,连温饱都要靠庄老头接济,哪里寻得来这般稀罕物件?
庄老头见她一路垂着头,踢着路边碎石子,脚步都透着沉重,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丫头,自打从虞大人那儿出来,你就没说过一句话,到底忧心啥?”
温酒酒脚步一顿,指尖攥紧了洗得发白的袖口,半晌才嗫嚅着开口:“庄爷爷,虞伯父说……要见周三畏大人,得带一本古籍孤本当由头。可我现在……”话没说完,声音便低了下去,满是无措。
庄老头闻言,先是愣了愣,随即挠了挠后脑勺,沟壑纵横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了然。他一拍大腿,也没多解释,只冲温酒酒摆摆手:“丫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说罢便拎着衣角,一溜小跑钻进了旁边的小巷,只留下温酒酒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晚风吹起她的衣角,街边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落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心头的愁云。她望着庄老头消失的方向,心里满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