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初夏的淮水闷热潮湿,乌云低垂。
使团一行百余人抵达峡口镇渡口,但见四野茫茫,芦苇高过人头,唯有水声潺潺,静得令人心慌。虞允文经此出使,对战场的敏锐度大增,他直觉有异,立即下令收缩队形,护卫持盾向外,结成圆阵。
果然,号炮一响,火箭如蝗虫般从芦苇丛中射出,瞬间点燃数辆辎重车,浓烟滚滚。数百名衣衫混杂、手持利刃的“匪寇”呼啸杀出,攻势凶猛,直扑中军。
“保护大人!”副使张崇华拔剑高呼,率护卫拼死抵挡。一时间,渡口滩头成为修罗场,兵刃交击声、呐喊声、惨叫声响彻云霄。
虞允文临危不乱,立于车辕之上,指挥若定。他看出敌军虽众,却缺乏章法,意在速战,便命弓弩手集中射击其头目,同时令一队侍卫向侧翼丘陵突击,试图打开缺口。
战斗正酣,虞允文的座驾被数名悍匪围攻,险象环生。正当一名匪首突破护卫,挥刀砍向虞允文之际——
陡然间,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燃烧的马车后闪出!此人来势之快,超乎所有人反应,他并非从外围杀入,而是早已混入使团队伍之中,或是伪装成仆役,或是藏身货箱,等的就是这混乱一刻!
刺客的剑,薄如蝉翼,快如闪电,直刺虞允文后心!这一剑,角度刁钻,时机狠辣,恰是虞允文注意力被前方匪首吸引,左右护卫皆被缠住的刹那。
“大人小心!”一直护卫在虞允文身侧、沉默寡言的侍卫长暴喝一声,他虽未看清来者,但多年沙场历练出的直觉让他感到了致命的危机。他不及拔刀,合身扑上,用肩甲硬生生撞向剑锋!
“噗——”剑尖透甲而入,血光迸现。侍卫长重伤,却也堪堪挡下了这必杀一击。刺客一击不中,身形如烟,瞬间后撤,剑光再闪,已将两名扑上来的护卫喉头点破。
“结阵!保护大人!”张崇华目眦欲裂,率卫队迅速围拢,刀盾如墙,将虞允文和受伤的侍卫长护在中心。
刺客身形飘忽,在人群中穿梭,剑出必见血,寻常护卫难近其身。但他也失去了第二次绝杀虞允文的最佳机会。
此刻,南岸巡逻的大宋水军发现北岸浓烟喊杀,战鼓号角之声大作,数艘桨轮船劈波斩浪,疾驰而来。箭楼上的床弩已开始向岸上的“匪寇”进行压制射击。
伏击的“流寇”见宋军援兵已至,任务难以完成,发一声喊,迅速有序遁入芦苇荡,四散而走。
那刺客见大势已去,深深看了一眼被重重护卫的虞允文,知道事不可为。他冷笑一声,身形几个起落,便如青烟般消失在错综复杂的河岸林地之中,无影无踪。
滩头之上,只留下遍地狼藉、燃烧的车辆和双方伤亡者的遗体。淮水滔滔,岸边复又陷入平静,仿佛刚才的惨烈厮杀从未发生。
虞允文扶住重伤的侍卫长,望着对岸越来越近的“宋”字旗,心中没有逃出生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沉重。他明白,这场看似“流寇”袭击背后的双重杀机,已然揭示了金国高层对大宋的深深恶意与嚣张野心。
浑浊的淮水缓缓东流,几艘残破的渡船,载着送亲使团最后的数十人,以及用仅剩的几辆辎重车勉强拉着的阵亡侍卫遗体,艰难地靠上了南岸。船底触碰泥土的那一刻,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却如同洪钟,重重撞在每一个幸存者心上。
脚步踏上江南温润的土壤,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北地的风沙与肃杀,而是熟悉的、带着水汽与草木清甜的气息。然而,虞允文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环顾四周,幸存的护卫们衣衫褴褛,带伤挂彩,眼神中残留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失去同袍的悲恸。那几辆大车上,覆盖着简陋麻布的隆起轮廓,无声地诉说着来时路上的惨烈。
“我们……回来了。” 副使张崇华声音沙哑,这句话与其说是庆幸,不如说是一声疲惫的叹息。
虞允文没有回答。他转过身,望向北方。对岸的景色在初夏的薄暮中已然模糊,但那片刚刚脱离的、广袤而沉沦的故土,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
他想起了长眠于洿泽沼泽旁的弟兄,想起了在鹰嘴峡刀下殒命的忠勇,想起了淮水岸边为护他而血染河岸的侍卫长……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如今都已化为冰冷的尸身,静静地躺在了故国的土地上。
一股难以抑制的悲凉,如同淮水的暗流,瞬间将他淹没。这悲痛,不仅仅是为了这些为国捐躯的英烈,更是为了眼前这片他们誓死守护的故土江山。
陛下啊陛下…… 他在心中呐喊,眼前仿佛浮现临安皇宫中,那位曾励精图治、如今却渐趋保守的天子。朝廷之上,衮衮诸公,可还有几人记得东京汴梁城的宫阙?可还有几人枕戈待旦,思虑恢复?和议不过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下面遮盖的是日渐松弛的武备和苟安旦夕的侥幸。从至尊至贵的官家到手握权柄的宰相,有多少人已满足于这半壁江山,在西湖的暖风里,做着“永享太平”的美梦?
还有这江南的百姓…… 他的目光掠过远处隐约的村落,似乎能听到歌楼酒肆间的软语温言,看到市井巷陌里的繁华喧嚣。这醉人的暖风,消磨了多少人的筋骨?这暂时的安宁,又麻痹了多少人的神经?他们可知道,淮水对岸的那个王朝,新主锐意进取,虎视眈眈,战争的阴云已密布天际?
北地的风霜、金人的骄横、沿途的险阻、身边的鲜血……这一切的牺牲与坚持,与眼前这偏安一隅、沉溺于虚假繁荣的景象,形成了何等刺目的对比!
他虞允文,和使团上下百余勇士,以及那些埋骨异乡的忠魂,他们的浴血奋战,究竟是为了一个怎样的朝廷?为了怎样的一群同胞?
热泪,终于从这个坚毅的使臣眼中滚落。这不是软弱,而是为这片土地深切的悲哀,是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巨大孤独与绝望。他缓缓抬手,拭去泪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他知道,归途的终点并非安宁,而是另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他必须带着这满身的征尘和血淋淋的证据,去敲响那沉沦的盛世里,最后一声警钟。
“收殓将士遗骨,妥善安置。我们……回朝复命。”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压过了淮水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