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驶离榆关,晓行夜宿约五百余里,脚下的路从崎岖丘陵换成了河北平原的坦荡沃野,车轮碾过平整驿道,连颠簸都轻了许多。可使团众人脸上的紧绷,却比在鹰嘴峡时更甚——越靠近燕京,无形的压力便如潮水般层层裹紧,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滞涩。
这日午后,前方天际线终于浮出一抹青黛,盘山到了。作为燕山余脉的尾端,它算不上雄奇险峻,却是抵达燕京前最后一道天然屏障,像是一道沉默的门,横亘在使团与燕京之间。
所谓的盘山古道,便缠绕在这片山林间。
路面虽比不得平原开阔,却也能容车马通行,只是两侧林木愈发幽深。古树枝桠交错,织成浓密的绿荫,将日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积着落叶的地面上。风穿过林间,带着草木的潮气,却吹不散空气中的凝重——没人说话,只有马蹄踏过落叶的“沙沙”声,和车轮碾过碎石的闷响,在寂静的山谷里反复回荡。
偶尔有飞鸟从林间惊起,扑棱翅膀的声响都会让护卫们瞬间按住刀柄,目光警惕地扫向密林深处。所有人都清楚,过了这盘山,便是燕京的近郊,越是接近城池,暗处的目光或许就越多,谁也不敢有半分松懈。
车马驶出盘山古道,蓟州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次清晰。望着城墙上昏黄的灯火,使团众人紧绷多日的神经终于松懈——穿过最后一道险关,又临近州城,连护卫们巡逻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入夜后,营地很快亮起篝火,疲惫的随从们围坐闲谈,似乎连守夜的哨兵也少了几分警惕。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营地西侧的树林突然掠过几道黑影,如鬼魅般避开篝火的光亮,悄无声息地摸向中央的主帐——那是虞允文的歇息之地。不等哨兵反应,寒光已划破夜空,两名值守卫士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呼救,便倒在血泊中。
“杀!”短促的喝声响起,十几名黑衣死士骤然发难。他们手持短刃,动作迅捷狠厉,招招直取要害,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更诡异的是,他们口中不断嘶吼着“为大齐皇帝报仇”,身上的装束也刻意沾染了旧战场上的尘土,似乎是有意伪装成被宋军击败的刘豫伪齐余孽。
死士们目标极明确,无视周围的营帐,直扑主帐。护卫们仓促应战,兵刃碰撞的脆响与惨叫声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
虞允文在帐内闻声惊醒,迅速取剑戒备,帐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他心中却疑窦丛生——这伙人的身手与章法,绝非溃散的余孽所能拥有,这场突袭,恐怕没那么简单。
虞允文看似松懈,实则早布下杀局——明哨在营地外围来回巡守,暗哨则隐匿于帐后树影间,营帐排布依循兵法,看似松散却暗藏合围之势。
黑衣死士刚冲破外营防线,两侧突然涌出数倍护卫,将其团团围住。刀光剑影在篝火下交错,喊杀声震彻夜空。死士虽悍勇,却架不住使团早有准备,几番搏杀后,大半人倒在血泊中。
仅存的几名被俘黑衣人见状,竟毫不犹豫地咬破齿间藏着的毒囊,瞬间气绝,未留半句供词。
篝火映照下,倒在地上的护卫遗体旁还残留着血迹,幸存的护卫们或包扎伤口,或沉默地清理战场,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硝烟的味道。
虞允文站在主帐前,望着眼前的狼藉,眉头紧锁。虽大多数人幸免于难,可十余名护卫的牺牲,让众人心情沉重,也让他愈发警惕后续的行程。
三月初,历经近一个月的艰难险阻,刚刚经历过一场厮杀的使团众人,在天边晨曦刚漫过地平线时,终于望见了燕京巍峨的城墙——青砖垒砌的城垣直插云霄,垛口间隐约可见巡逻士卒的身影,眼看目的地近在咫尺,众人眼中刚泛起几分松快,变故却骤然发生。
两侧山林里突然响起衣袂破风的声响,数十道黑衣蒙面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般窜出,手中短刃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直扑使团而来。这突袭来得猝不及防,距离之近,甚至能看清刺客面罩下露着的狠厉眼神。
“戒备!”护卫队长一声暴喝,刚经历过蓟州夜战的侍卫们来不及多想,齐齐抽出腰间佩刀,刀刃出鞘的脆响连成一片。他们虽带着连日赶路的疲惫,却没有半分退缩,迅速呈环形围拢,将虞允文几人护在正中央。
几名冲在最前的刺客已至近前,短刃直刺护卫心口。一名侍卫侧身避开,同时挥刀格挡,“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更多刺客紧随其后,或劈砍、或突刺,招式狠辣致命;护卫们则相互配合,刀光交织成盾,死死守住防线。晨光中的厮杀声骤然响起,与不远处燕京城墙的肃穆形成刺眼对比,一场生死搏杀,就在都城脚下轰然展开。
刀光剑影中,使团护卫且战且退,一步步挪向燕京城下。地上已躺下十余名护卫的遗体,鲜血染红了城前的土地,剩余的人也多带伤,呼吸愈发急促。一名护卫拼尽最后力气,朝着城墙上高声呼喊:“我们乃送公主和亲的大宋使团!城上将军快开门,助我等剿匪!”
城墙上的金兵探出头,目光警惕地扫过下方混战的人群,高声回应:“无凭无据,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贼匪假扮,想骗开城门抢掠财物?”话音未落,又有几名护卫被黑衣人击倒,虞允文与几位文官瞬间失去屏障,暴露在刺客的刀下。
一柄利剑带着风声直刺虞允文心口,他瞳孔骤缩,已来不及躲闪。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密集的箭雨突然从斜后方袭来,黑衣人纷纷惊呼躲避,却大多避之不及,中箭倒在地上。
余下黑衣人见援兵突至,锐气顿失,哪还敢停留。他们甚至来不及拖拽地上同伴的尸体,只慌忙收了兵刃,便朝着山林深处狼狈逃窜,转瞬便没了踪影。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走到近前,领头之人跳下马来,向着虞允文半跪施礼,道:“见过虞大人,属下乃张元康老爷府上护院首领张强,我家老爷派属下等人暗中跟随大人。蓟州夜战后,属下等忙于剿灭残匪,故而来迟一步,险些酿成大祸,请大人恕罪!”说罢双膝跪倒,伏地请罪,身后诸人也纷纷跪地。
虞允文见状,快步上前,双手稳稳托住张强的手臂将他扶起,语气中满是恳切。
“义士快起,万万不必如此。”他目光扫过周围赶来驰援的众人,又转向张强,声音愈发郑重,“多亏令家主一片护持之心,更赖诸位义士出手,才救本官于危难之中。这份恩情本官铭记在心,感激尚且不及,又何来‘恕罪’一说?”
燕京城头的金兵见城下打斗渐歇,才不紧不慢地放下吊桥,派了几名士卒提着长枪下来。为首的小校装出刚知晓真相的模样,睁大眼睛打量着使团众人,又瞥了眼地上的尸体,连连拱手致歉。
“原来是大宋使团的贵人!方才是我等多有怠慢,误将贵人当成了乱匪,还望海涵!”
他说着场面话,热情地引着众人往城门走,“快随我进城,城里已备好住处,诸位先休整几日,再商议南下事宜。”
只是那笑容里的敷衍藏都藏不住,这份迟来的歉意究竟有几分诚意,使团众人看在眼里,心中早已明了。
虞允文抬头望向肃穆的燕京城墙,他知道,此处并非终点,只是漫长归途的中转站。来自北地的威胁虽暂告一段落,但接下来的南行路上,新的风波或许正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