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鹅毛大雪,狠狠砸在虞允文的貂裘上,融化的雪水顺着衣料褶皱往下淌,在腰间结成薄薄一层冰碴。他勒住缰绳,抬头望向远处那片在雪原尽头隆起的黑色轮廓——上京会宁府的城墙,终于在跋涉三个月后,刺破茫茫风雪出现在眼前。
那由巨大原木和夯土筑成的城垣,在灰白的天穹下展现出一种粗犷而压迫的力量。没有临安的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只有凛冽的空气中弥漫着的牲畜与皮革的气息。
回首,身后的使团人员早已没了出发时的规整,有人裹紧破损的披风,有人低头呵着冻得发紫的手,唯有腰间的出使令牌还透着微弱的铜光。马蹄踏过没膝的积雪,每一步都陷得极深,积雪下的冰壳被踩碎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空旷的雪原上格外刺耳。
虞允文颔首,目光掠过队伍中那辆被士兵层层围护的马车。车帘紧闭,却能隐约看见里面晃动的锦缎一角——那是宁和长公主吴敏芬。他心中沉了沉,三个月来,长公主的车驾始终走在队伍中央,如今抵达目的地,却要面临一场早已注定的分离。
果然,刚行至城门口,一队身着玄色铠甲的金国士兵便迎了上来。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奉陛下之命,长公主远道而来需先入行宫休整,我等奉命‘保护’,还请宋使莫要多扰。”
士兵们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拨开使团护卫,将长公主的马车围在中央。车帘被掀开的瞬间,虞允文瞥见宁和长公主苍白的侧脸,她眼中含着泪,却死死咬着唇没敢出声,只匆匆投来一个求助的眼神,便被士兵护送着转向另一条路。
“大人……”护卫攥紧腰间的刀,却被虞允文抬手按住,就这样望着长公主的车驾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走吧,去馆驿。”虞允文转过身,声音冷得像身边的积雪。
一行人拖着疲惫的脚步,朝着金国安排的馆驿走去。风雪更急了些,将长公主车驾留下的痕迹彻底掩埋,只余满目苍茫,一如这趟和亲之旅,望不到尽头。
入城并未得到喘息。使团被径直引至专为宋人设立的“来远馆”。馆舍宏大气派,却冰冷如囚笼。一切行动皆受限制,由金国设置的“管勾官”全权负责。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无休止的礼仪演练中度过的。金国鸿胪寺的官员面无表情,一遍遍纠正着宋国使团诸人的每一个动作:如何趋步,如何跪拜,如何呈递国书,甚至连抬头的高度、视线的方向都有严苛规定。尤其强调,觐见时必须行完整的跪拜大礼,这无疑是此次出使最沉重的一击。
觐见之日终于到来。
天色未明,使团便被唤起,沐浴更衣,在刺骨的寒风中等待宫门开启。皇城宫殿不似临安的精致典雅,而是充满了厚重的力量感,守卫的武士如铁塔般肃立。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和阁门司舍人的唱引下,虞允文手捧国书,率领副使,踏着僵硬的步伐,走入那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的大殿。
殿内烛火通明,金国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目光如芒在背。御座之上,金朝皇帝完颜亮的身影在冕旒后模糊不清,却散发着无形的威压。虞允文深吸一口气,依照演练了无数次的礼节,率众跪伏在地,高声道:“臣,大宋皇帝敬问大金皇帝圣躬万福!”
那一刻,时光仿佛凝固。
虞允文听见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也仿佛听见身后遥远江南的一声叹息。呈上国书与礼单后,皇帝完颜亮寥寥数语垂询,冰冷而疏离。整个仪式庄重、森严,如同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而大宋使团,只是剧中用来彰显金国赫赫武功与天朝威严的道具。
当虞允文最终退出大殿,重新呼吸到殿外冰冷的空气时,他感到的并非完成使命的轻松,而是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与屈辱。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殿,公主的身影自入境后便再未见过,她已如一颗美丽的棋子,被永远地留在了这北国的棋盘上。而所谓的“和亲”,不过是这屈辱交接仪式后,一个更加漫长痛苦的开始。
会宁城的午后,羊肉馆里蒸腾着膻气与暖意。虞允文捧着粗瓷汤碗,汤色乳白,漂着几粒葱花,却尝不出半分滋味。昨日金銮殿上,完颜亮那双眼似鹰隼,扫过他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那句“南朝无人,竟遣尔等腐儒来朝”的嘲讽,还像针似的扎在心头。他指节不自觉攥紧,汤碗沿沁出一圈湿痕——饮马黄河,北伐中原!这誓言在屈辱里生了根,却只能先埋在心底。
他此行的另一要务,是寻回好友温如晦的妻女。临行前温如晦攥着他的手,声音发颤:“她们被金人所掳,求兄台设法寻得,护回临安。”线索零碎,几日寻访无果,只在这羊肉馆暂歇,想借一碗热汤压下心头焦渴。
忽然,一股酒气撞了过来。邻桌一个醉汉东倒西歪,肩膀重重撞上虞允文,虞允文手中的汤碗晃了晃,几滴热汤溅在衣襟。醉汉回头,眯着眼瞪他,嘴里骂骂咧咧:“哪来的南蛮,挡爷爷的路!”说罢踉跄着撞开门帘,消失在街面的尘土里。
虞允文皱着眉,伸手想掸去衣上的汤渍,指尖却触到袖筒里一团硬实。他心头一凛,面上不动声色,指尖悄悄捻了捻,是个折得紧实的纸团。周遭食客或埋头喝汤,或高声谈笑,无人留意这边的动静。他缓缓收回手,端起汤碗抿了一口,压下翻涌的思绪,从容唤来店家付了汤钱,脚步平稳地走出羊肉馆。
回驿馆的路不长,他却走得格外谨慎,眼角余光扫过身后,未见可疑人影。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反手闩上,又走到窗边,确认窗外无人窥探,才从袖筒里掏出那纸团。
纸团被汗水浸得微潮,他小心翼翼展开,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纸上只一行小字,墨色仓促,却力透纸背:“今夜子时,有朋来访。”落款处没有署名,只画着两短一长三道竖杠和一只墨色寒鸦,寒鸦羽翼凌厉,似要冲破纸页而去。
虞允文盯着那只乌鸦,眉头紧锁。温如晦从未提过有这样的联络人,这“寒鸦”是否是温如晦所说之人?此人是友是敌?夜半相约,会不会是陷阱?他走至案前,点燃烛火,将纸凑近烛焰,想看看是否有密写的字迹。火光跳动,纸上除了那行字和乌鸦,再无其他。
他吹灭烛火,走到窗边,望着会宁城的暮色渐浓。屈辱、誓言、使命,此刻都凝在这张小小的纸团上。不管前方是龙潭还是虎穴,只要有温氏母女的消息,他便不能退缩。子夜时分,他定要会一会这神秘“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