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酒及笄后,日子过得愈发鲜活。
她成了温家生意的主心骨,脚不沾地地转着——清晨去米铺核对着新到的粳米成色,午后转去布庄看新到的苏杭绸缎,傍晚又往城外庄子里瞧佃户们春种。偶尔得闲,便约着几个好友去熙春楼的晚香小院,点一碟醉蟹、一壶梅子酒,看窗外竹影摇摇曳曳。
更常做的,是约上王婉清、柳玉茹和刘慕柠三个好友。有时是挑个晴日去玉泉山郊游,踩着青苔石阶往上爬,手里还不忘拎着食盒,里面装着刚出炉的桂花糕;有时索性去城外柳家的庄子小住,白日里跟着佃户学摘菜,傍晚围坐在廊下听柳玉茹讲话本,讲到动情处,四人便凑在一起抹眼泪;也偶尔会带上护卫和丫鬟,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径山寺许愿祈福,女儿家此时最常许的愿自然是盼望有个好姻缘。
张氏看女儿这般自在,常跟温如晦感叹:“女孩子家,也就这几年能松快些。等将来出了阁,哪还有这般随心所欲的日子。”温如晦虽没接话,只是捻须点头,从不多加约束。任她在米铺里跟掌柜的争得面红耳赤,任她带着好友在庄子里疯跑,只在她晚归时,让厨下留着一盏灯,一碗热汤。这般无拘无束的日子,像檐下的风铃,清清脆脆,荡得人心头发暖。
这日午后,温酒酒踏进家门时,鬓边还沾着些暮春的柳絮。从熙春楼盘完账回来的路上,她特意绕去街角买了串糖画,此刻那甜香还萦绕在袖口。刚在廊下脱了沾尘的鞋,就听前院传来仆从慌里慌张的高叫:“宫里来人了——”
心下猛地一沉,她来不及细想,匆匆理了理衣襟便往前赶。转过月洞门,正见张氏指挥着仆妇在厅堂正中设了香案,香炉里新燃的檀香正袅袅升起。见她来,张氏忙拉过她的手,指尖竟有些发凉:“快跪下,仔细失了规矩。”
母女俩刚按礼仪跪好,便见两个穿石青宫装的嬷嬷引着一队内侍走进来。为首的嬷嬷面无表情,展开明黄卷轴时,那刺目的颜色在香案烛火下晃得人眼晕。
“奉天承运皇后,诏曰:枢密院副都承旨温如晦之女,温氏兰醑,娴静大方,温良敦厚,着赐婚于普安郡王赵伯琮为侧妃。择吉日完婚。钦此。”
“侧妃”二字像淬了冰,顺着耳尖滑进心里。温酒酒望着地上青砖的纹路,忽然想起前日和王婉清在河边摘的桃花,那时风都是暖的,怎么转瞬间,就冷得让人指尖发颤。
张氏接过懿旨时,指节都在打颤,却仍强撑着谢恩,并知会陈管家打赏。直到宫人们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温酒酒才觉出膝头的麻意,她望着母亲鬓边新添的几丝白发,忽然懂了那些“松快日子短暂”的叹息,原是早有预兆。
温酒酒抬头望向窗外,暮春的日光明明亮亮,却照不进心底那片骤然腾起的阴霾。方才还在眼前的荠菜团子、话本故事,忽然间就变得遥远起来,像一场握不住的梦。
自打那道赐婚懿旨送进温府,门前的石板路就没断过人影。
清晨刚卸下门闩,温如晦的几位同年便结伴而来,手里拎着精致的礼盒,落座后先道贺,再绕着圈子打听郡王府的喜好。午后张氏正歇午觉,当年的手帕交也寻上门,说着早就瞧酒酒是有福气的,眼神却不住往内院瞟。
傍晚更热闹,几位穿便服的同僚带着家眷来访,男人们在厅上与温如晦论着时局,女眷们便拉着张氏说些胭脂水粉儿女家常的闲话,话里话外总绕回的体面。
仆妇们端茶送水脚不沾地,门房记录访客名帖的册子添了厚厚一沓。温酒酒躲在后院听着前厅的笑语喧哗,只觉得那道明黄懿旨像块石头,把原本清净的日子砸得叮咚作响。
懿旨定下的第三日,郡王府便遣人来了。青灰色的马车停在温府门口,内侍恭敬地递上帖子,说是郡王邀温姑娘过府赏花。温酒酒捏着那张洒金帖子,只淡淡回了句“偶感风寒,恐失礼数”。
如此拖了两回,到第四日,来的竟是赵伯琮身边最得力的长随小银子,站在廊下躬身道:“王爷说,只是在城外别院备了清茶,不见外客,姑娘若实在不便,王爷亲自来府上也是使得的。”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拒便显得刻意了。
温酒酒终究还是去了。
城外别院的荷塘边,赵伯琮已候在亭中,一身月白锦袍,玉冠束发,手里把玩着盏青瓷杯。见她来,他起身时带起的风里,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落座后,他没提赐婚的事,只说些城外的景致,可目光却像牵了线的网,密密实实地落在她身上。温酒酒垂着眼看自己的指尖,忽觉那视线越来越沉,抬眼时正撞进他眸中——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热切,像盛夏的骤雨,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道,又像深不见底的海,要将她整个人都卷进去、揉碎了融进骨血里。
她莫名地攥紧了袖口,只觉得那目光烫得人发慌,匆匆喝了口茶便起身告辞。赵伯琮也没拦,只在她转身时轻声道:“往后,不必再称病了。”那声音里的笃定,让她脚步一顿,后背竟沁出层薄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