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酒捏着那方描金请柬,指尖在“伯琮诚邀”四个字上反复摩挲。宣纸上的墨香还带着新研的清润,可她腕子却沉得像坠了铅。
追影守在廊下磨剑,流星则嘴里含着根草,坐在树杈上翘着二郎腿晃悠。这几日她总说心口发闷,追影便采了些安神的艾草来,说是燃着能睡得沉些。
“姑娘要去赴那劳什子郡王之约?那我们少阁主怎么办?”流星在温酒酒身后转来转去,嘴上不停地碎碎念,剑穗扫过青石地,带起细碎的响。
温酒酒没抬头,只望着窗外那株半枯的海棠。赵伯琮是皇室宗亲里少有的温润人,去岁在皇后娘娘宫宴上见过一面,听他鉴赏自己的画和诗,倒是看着温和谦卑。可她如今是惊弓之鸟,见了官服就发怵,更别说去赴一场湖上游。
“郡王的帖子,推了怕失礼。”她轻声道,指尖掐进掌心。前几日刚躲过一场刺杀,刺客的刀就落在离她半尺的海棠树上,至今那道深痕还在。坐船游湖,四面环水,若真有不测,连个躲处都没有。
追影将艾草塞进熏炉,火星子“噼啪”跳了两下:“属下跟着。”
温酒酒抬眼,正撞见追影眼底那抹浅淡的笃定。他总是这样,从不多话,却总在她慌神时,稳稳地托住那口气。
她慢慢将请柬折成方胜,指尖终于松了些。罢了,躲是躲不过的。
“备件素色的披风吧,”她起身时,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湖上风大。”
画舫缓缓荡入西湖深处,赵伯琮执壶的手微微倾侧,琥珀色的酒液坠入白瓷盏,漾起细碎的光。他望着对面凭栏而立的温酒酒,鬓边碎发被湖风拂起,露出那双总含着慧黠的眼。
“酒酒可知,自皇后寿宴那日,本王便再难忘怀。”他声音放得极轻,似怕惊扰了满湖春色,“你当日那幅《墨梅图》,画中题诗那句‘清气自随寒月起,一枝独抱玉精神。’,彼时满堂宾客皆赞画工,唯有我,觉得画者本意在诗不在于画。酒酒,我意是否合你心?”
温酒酒转过身,见他眸中映着水光,竟比湖面更亮。“怪不得皇后娘娘一直在我面前念叨,说温家姑娘,娴雅贞静,心思玲珑通透,堪为良配。”
他将温好的酒推过去,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引来一阵微麻的痒。“今日邀你游湖,原是唐突了。可相思这回事,藏不住的。见你立于画舫之上,才觉这西湖三月,都因你添了三分灵气。”
暮色漫过画舫的廊柱,赵伯琮陪温酒酒坐在廊下看西湖晚景。
南岸的夕照山上,夕阳西沉,金色的余晖洒在雷峰塔上,塔身与湖面波光交相辉映。
温酒酒立于湖畔,见夕阳为雷峰塔镀上金边,霞光漫过粼粼波光,远处帆影与鸥鸟共舞。待落日坠水刹那,碎金般的余晖铺满湖面,竟似将满天星子都抖落水中,一时看得痴了,随口吟出一首小诗:
“赤霞接遥岑,塔影浸晚金。千层琉璃碎,万缕翡翠深。归帆逐鸥鹭,古刹送梵音。残阳沉水底,星子乱浮沉。”
赵伯琮看着落日余晖下温酒酒绝美侧颜,夕阳把她轮廓描得像尊金佛,睫毛上都落着碎光。她吟“残阳沉水底”时,尾音被风卷着飘过来,挠得他心尖直颤。
雷峰塔影浸在熔金似的湖里,可他眼里哪还有什么塔什么湖。只想着这副模样要能日日瞧着,晨起研墨时看她发间落梅,晚归挑灯时听她随口吟句,便是折十年寿数也甘愿。
这念头撞得他喉头发紧,恨不得此刻就唤来侍从备礼,将人抬进王府,从此晨昏相伴,再不让旁人窥得半分。
铜壶里的水浇在青苔上,溅起细碎的凉声,他忽然低低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的棱角。
“酒酒可知,我五岁那年第一次进这宫墙,怀里揣着块生母绣的虎头帕子,一路攥得湿透了。”他声音很轻,像怕惊飞檐角栖息的夜鹭,“生父走得早,家里祖产微薄,我原以为进了宫能让家里好过些,却不知是掉进了另一处难处。”
温酒酒安静听着,见他望着岸边那丛芦苇出神,便伸手替他斟了杯热茶。
“进宫第三日,太后让人抱来只刚出生的小猫,说是看我心善不善。”他忽然笑了声,笑意却没到眼底,“那猫崽子怯生生缩在锦垫上,我刚想伸手摸,就见旁边太监宫女个个屏着气。后来才懂,那哪是试猫,是试我会不会揣度上意——若我只顾着玩猫,是顽劣;若我故意冷落,是凉薄。”
他端起茶盏,热气模糊了眉眼:“我最后蹲在地上,给猫找了片干净的棉絮垫着,没敢碰,也没敢走。太后在帘后看了半个时辰,末了只跟皇帝说‘尚可’。就这两个字,我记了十来年。”
晚风卷着桂花香飘过来,他指尖微微发颤:“皇后要养伯玖那天,宫里人人都道是天定的福气。我被抱去给张婕妤时,她宫里的烛火都比别处暗些。婕妤娘娘人好,却胆小,总嘱咐我‘少说话,多磕头’。”
他转头看向温酒酒,眼底映着廊下的宫灯,亮得有些晃眼:“你见过初春的冰面吗?我在宫里的日子,就像踩在那上面。伯玖有皇后撑腰,摔了有人扶;我连走路都要数着地砖,生怕踩错了颜色。有次跟他在御花园撞见,他故意把我的书撞进湖里,我只能笑着说‘不妨事’,回头自己蹲在湖边捞了半宿,手指冻得像红萝卜。”
西湖的晚风拂过,他抬手拢了拢衣襟,语气倒轻快了些:“后来,婕妤娘娘重病不治,官家又将我抱至皇后娘娘膝下与伯玖一道养着,日子才好了些许。不过也多谢那些日子,让我学会了看云识天气,听风辨人心。不然如今站在你面前,怕是连句体己话都说不周全呢。”
湖岸传来隐约的丝竹声,赵伯琮望着温酒酒,语气里带着几分恳切:“本王知你志不在后宅,可若能常听你论诗谈画,便是此生幸事。酒酒,愿不愿给本王这个机会?”
亭外风拂荷叶,簌簌地响。温酒酒正欲说些拒绝的话,抬眼却撞进赵伯琮的眸子里。
那双眼像极了雨后的深湖,表面瞧着平静无波,底下却藏着翻涌的暗流。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像浸了水的棉絮,软得能掐出水来,偏又带着种洞悉人心的锐利,仿佛她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惑,都被他看得通透。
温酒酒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没有平日的疏离,也没有朝堂上的锐利,只有纯粹的、几乎要漫出来的温柔。她竟一时忘了言语,连指尖的凉意都淡了几分,只觉得那目光像暖泉,缓缓淌过心尖,让她恍惚间忘了身在何处,只余下片刻的失神。
直到荷叶上的水珠滚落,“咚”地砸进池里,她才猛地回神,慌忙移开视线,耳尖却不受控地红了。
这失神也仅是一瞬间。
那点失神像荷叶上的露水,转瞬便坠入池底。温酒酒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将方才那点莫名的悸动掩得严严实实。
她怎会不知,眼前这人是云端上的郡王,身侧早有正妃坐镇,那是千载名门世家嫡女,端庄得体,与他门当户对。府里侧妃是镇国公侄女,侍妾里更有不少是各府送的美人,没有名分的更是不知凡几,算起来已有三四个孩儿绕膝。
这潭水太深,早已被各色人等搅得浑浊。她温酒酒不过是凭着皇后娘娘一句戏谑塞进来的,既不是他心头好,也无家族势力可倚仗,进去了,不过是添个不起眼的影子罢了。
“王爷,时辰不早了。”她屈膝行礼,声音平静无波,方才那点被温柔目光搅起的涟漪,已被她亲手抚平,“臣女先行告辞。”
且适才自己听得分明:他软语温存,眼波里漾着笑意与她调笑时,口中总用着“我”,亲昵得仿佛只是寻常儿女。可当暮色渐浓,话锋转向那桩亲事,要她拿主意的瞬间,他喉间却滑出“本王”二字。
这细微的转换,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方才缠绵的氛围。她心里透亮——那是他刻意亮明的身份界限。提醒她二人之间隔着的贵贱鸿沟,教她看清尊卑有别,该懂惜福;亦是在约束自己,莫要因情浓而忘形,失了王爷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