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邺城。
曾经属于前任州牧的府邸,如今已经换了主人。
袁绍身着一袭素白常服,端坐于主位之上。
府内依旧悬挂着白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烛气息,处处透着新丧的肃穆。
然而,这位刚刚“痛失”父亲的孝子脸上,却看不到半分悲戚。
他的指节,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冰冷的案几,目光落在下方那个身形瘦削、神情阴郁的中年文士身上。
逢纪。
字元图。
“主公初掌冀州,根基未稳。”
逢纪的声音很平,平得像一潭不见底的死水,听不出任何情绪。
“虽有天子诏命,封您为州牧,但冀州各郡县的官吏、将校,多是袁逢旧部,或是看袁氏门楣,却未必真心臣服于主公一人。”
袁绍眉头微蹙,叩击桌案的手指停了下来。
“尤其,”逢纪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您那位堂叔,袁泰。仗着自己是‘成’字辈,在族中辈分高于您父亲,便处处以前辈自居。”
“这几日,他明里暗里,对主公的政令指手画脚,其门下聚集的故旧、宾客,也颇有微词。若强行裁撤或是打压,恐怕会激起内乱,正中某些人下怀。”
袁绍的脸色沉了下来。
袁泰,他父亲的堂兄,一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此人仗着辈分,总爱摆出一副教训子侄的姿态,偏偏在袁氏一族和冀州士人中颇有声望。
杀,杀不得,会背上不敬尊长的恶名。
留,又像一根刺,梗在喉咙里。
“元图有何良策?”袁绍沉声问道。
逢纪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阴冷的弧度。
“借刀杀人,一石三鸟。”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声音毫无波澜。
“其一,甄家。此族与太行妖道暗中勾结,资敌通匪,证据确凿。主公上任,必立首功以安人心,以正视听。剿灭甄家,便是主公为父报仇、为国除害的第一功。”
袁绍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其二,甄家富可敌国,乃冀州首富。主公募兵买马,哪一样不需要钱?只要拿下甄家坞堡,其数代积累的财富,足以解主公燃眉之急,充作大军的军资。”
这话说到了袁绍的心坎里。
他向天子立下军令状,所有军费自行筹措,正愁没处刮钱。
逢纪看着袁绍的表情,伸出了第三根手指,声音压得更低,也更显阴鸷。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甄家坞堡,最近可是勤于修筑,高墙坚壁,易守难攻。此战,必是一场苦战,一场硬仗。”
他抬起眼,静静地看着袁绍。
“主公,可任命袁泰为征讨大军之先锋。”
袁绍的身体猛地一震,双眼瞬间亮起骇人的光芒!
逢纪仿佛没有看到主公的失态,自顾自地往下说。
“您亲自去请,言明此乃您上任第一战,亦是为父报仇雪恨第一战。袁泰公身为长辈,德高望重,这剿匪首功,理应由他来取。此为敬他。”
“此战若胜,功劳是他的,主公您只取‘为父报仇’之名,此为全您孝道。”
“此战若败,他损兵折将,麾下那些不稳的因素,正好借甄家这块磨刀石,消耗殆尽。到那时,一个战败的、失去了羽翼的老人,还能有什么威胁?”
“一战过后,活下来的,自然就听话了。”
“而无论胜败,主公都可派心腹之人为监军,名为协助,实为掌控。战后,大军的兵权,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主公手中。”
一番话,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将人心、利益、权谋剖析得淋漓尽致。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丝感情。
只有最赤裸、最高效的算计。
死寂。
良久的死寂之后。
“哈哈……哈哈哈哈!”
袁绍再也压抑不住,抚掌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快意与欣赏。
“妙!妙计!”
“元图之才,胜过十万甲兵!”
他站起身,在厅中来回踱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勃发的野心。
“就依元图之言!”
他当机立断,立刻换上了一副悲恸与谦恭的面孔,亲自前往袁泰的府邸。
过程,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袁泰那个老家伙,本就对袁绍一个晚辈抢了自己的风头心怀不满,更对甄家这种商贾出身的“暴发户”更是鄙夷到了骨子里。
在他看来,自己身为袁氏长辈,统率大军去攻打一个商贾的坞堡,简直是手到擒来,杀鸡用牛刀。
如今,袁绍亲自登门,姿态放得极低,将“剿匪首功”这顶高帽子恭恭敬敬地送上。
袁泰几乎没有犹豫,便欣然领命,还拍着胸脯保证,一月之内,必将甄氏满门的人头,提到袁绍面前。
看着袁泰那副志得意满、仿佛已经大功告成的模样,袁绍心中冷笑,嘴上却愈发恭敬,当场便任命自己的心腹大将淳于琼为监军,名为协助,实为监视与催命。
一切,都在逢纪的剧本中,完美上演。
然而,就在袁绍送走袁泰,返回州牧府,准备与逢纪商议下一步细节时。
一名亲卫匆匆来报。
“主公,府外有一人求见,自称西凉信吏,说有故人之物,必须亲手交到主公手上。”
“西凉信吏?”
袁绍眉头一皱,
董卓?
那个败走西凉的莽夫?
袁绍的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但还是耐着性子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身形瘦高、面容普通的文士被带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吏袍,风尘仆仆,看起来毫不起眼。
“草民,拜见袁州牧。”
他没有下跪,只是躬身一揖,便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火漆封口的竹简,双手呈上。
“我家主公有密信一封,托草民务必亲手交予州牧大人。”
袁绍接过竹简,掂了掂,感觉有些异样。
这竹简,比寻常的要轻薄许多。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来使,在亲卫的保护下,用小刀撬开火漆,缓缓展开。
竹简之上,并非竹片,而是一张质地粗糙,甚至带着草屑的……纸?
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字,笔迹张扬,力透纸背。
袁绍的目光,从第一个字开始,缓缓往下。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
那张素来善于伪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惊骇与不敢置信!
“啪!”
他猛地合上信,仿佛那信纸是什么烫手的烙铁。
“你……不是董卓的人!”
“你到底是……谁的人?!”
那文士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玩味。
“我家主公姓贾,单名一个诩字。”
贾诩!
袁绍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握着信的手,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捏碎。
他死死地盯着对方,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是……张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