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外,元氏县。
一个月前,这里血流成河,被所谓的“马匪”屠戮一空。
如今,这座空城也恢复了一些人气。
破败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血迹,却已挤满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或蜷缩在角落,或麻木地生火取暖。
他们完全不忌讳此地遍地冤魂,对他们来说,此地是上苍赐予的活命宝地,外面多少流民都得死在这场大雪之下。
县衙门口,一处简陋的茶摊却显得格外扎眼。
贾诩坐在摊前,身后侍立着一名身材魁梧、面容普通的壮汉。
他慢条斯理地喝着粗劣的茶水,目光却穿过眼前这片混乱,飘向了远方。
主公的“预言”时灵时不灵,这让他心中那根名为“惜命”的弦,绷得越来越紧。
若五年后灵帝不死,天下不大乱,大汉总会缓过劲来。
到那时,固守太行山的数十万军民,便是瓮中之鳖,死无葬身之地。
必须为他们找条生路,也为自己找条退路……
汉中或者招安?
就在这时,远处的街道尽头传来一阵骚动。
一队精锐骑兵如利刃般切开拥挤的流民,鱼贯而入。
为首一人,身着素白常服,面容英武,正是袁绍。
他勒马环顾,看着那些畏惧大军而四处躲藏的流民,还有被流民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县城,眉头紧锁。
目光扫过,最终定格在县衙门口那个唯一还安坐不动的茶摊上。
袁绍翻身下马,带着逢纪与一众亲卫径直走来。
原本围在茶摊周围的几个“流民”见状,惊慌失措地四散跑开。
只剩下一名文士,一个壮汉,仿佛对这肃杀的阵仗视若无睹。
袁绍大步流星,在贾诩对面坐下,他的亲卫瞬间将整个茶摊团团围住,手已按在刀柄上。
“你就是贾诩?”袁绍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贾诩放下茶碗,微微欠身:“不才,正是在下。”
“你敢孤身约我在此,胆子不小。”
贾诩不接此话,只是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袁绍耳中。
“恭喜袁州牧,荣登封疆大吏。”
“只是听闻,天子还为您配了一位监军。”
“希望袁将军,莫要走了卢植老将军的老路。尽快打出成绩,否则,一辆为‘怠战之罪’准备的囚车,或许已经在来冀州的路上。”
这番话如同一根尖刺,精准地扎在袁绍最敏感的神经上。
“无需你这反贼关心!”袁绍脸色一沉,“今日叫我来,到底有何事?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没有说完,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贾诩轻笑一声。
“袁将军莫急。”
“我猜,将军此刻正准备调兵遣将,去剿灭与我等‘反贼’暗中勾结的甄家,对么?”
袁绍瞳孔微缩。
“呵呵,只怕将军的希望要落空了。”贾诩慢悠悠地说道,“我家主公早有准备,此刻,甄家的人,应该已经在回太行山的路上。”
“将军接下来是打算学卢将军,还是董将军,来攻打我太平山谷?”
“可若是迟迟没有战果,朝堂上那群宦官,还有您那位‘好弟弟’袁术,会不会在陛下面前,帮您说上几句‘好话’呢?”
句句诛心!
“竖子敢尔!”袁绍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左右,给我拿下!”
亲卫们“唰”地一声拔出环首刀,杀气瞬间笼罩了小小的茶摊。
贾诩面不改色,只是抬手,轻轻吹了个口哨。
哨音尖锐,划破长空。
下一刻,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
街道上,屋檐下,角落里,所有那些麻木、萎靡的“流民”,在同一时间直起了腰。
他们从破烂的衣衫下,从柴火堆里,从墙角的瓦砾中,抽出了一张张冰冷的弓弩,一支支锋利的兵刃!
数以千计的箭簇,黑压压一片,齐齐对准了茶摊周围的袁绍及其亲卫。
整个县城,瞬间从一个流民窟,变成了一座死亡陷阱!
袁绍带来的那点亲卫,在这片由兵刃组成的森林面前,渺小得可笑。
袁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他派人侦查过,确认毫无威胁的流民,竟然全都是黄巾军的精锐!
他忘了,黄巾军,本就是由一群流民组成的,流民假装自己是流民,谁能看得出来有什么异常?
“你想干什么?!”袁绍厉声大喝,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数万大军就在城外!你敢动我一根汗毛,我要你们全都陪葬!”
贾诩笑了,站起身,掸了掸衣袖。
“袁将军说笑了。”
“我是带着诚意来的,是你想掀桌子。”
袁绍语塞,脸色阵青阵白。
他身后的逢纪,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阴沉的冷静,此刻终于开口:“贾军师,你邀我家主公前来,不会只是为了奚落他一顿吧?”
“你想谈什么,直说便是。”
贾诩目光扫过逢纪,又看向袁绍,做了个请的手势。
“袁将军,我们里面谈。”
袁绍死死盯了贾诩片刻,最终看向逢纪。
逢纪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县衙,会客厅。
空旷的大堂内,只有四个人。
贾诩带来的那名壮汉,沉默地为袁绍和逢纪倒上茶。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袁绍显然没什么喝茶的心情,大喇喇地坐下,语气不善。
贾诩仿佛没听见,自顾自端起茶碗,吹了吹热气。
“我家主公常提起袁公,说他为人仗义,对我太平道助力甚多。听闻他不幸遇难,主公亦是悲痛万分。”
“还好,有袁将军这等英雄人物,能代父扛起袁氏大旗,真乃不幸中的万幸。”
袁绍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你只会说这些废话?”
贾诩心中冷笑,果然如此。
若真是主公的延寿之法出了纰漏,导致袁逢暴毙,袁绍绝不会是这般反应。
此人,当真弑父!
贾诩面色如常,放下茶碗。
“我家主公听闻袁将军平步青云,特派在下,前来送上三份贺礼。”
“哦?”袁绍挑了挑眉。
贾诩伸出第一根手指:“第一份贺礼,是助将军‘用兵如神’。今后,我太平道会全力配合将军的需求,让冀州的每一场战争,都在将军的‘意料之中’。”
袁绍眼中精光一闪。
“第二份贺礼,”贾诩伸出第二根手指,“一年之后,我太平道,会被将军亲手‘击溃’,成就将军的不世之功。”
“第三,”贾诩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将军若有什么不方便亲自出手的事,比如……对付某些不听话的人,尽可交由我等‘反贼’代劳。”
袁绍的呼吸,陡然粗重了几分。
他左右四顾,确定无人,才压低声音问道:“这是……张角的意思?”
“当然。”贾诩呵呵一笑,“不过,将军也得给我们这些泥腿子行个方便。我们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在这世道,能有片刻安生。”
“你看这元氏县,动不动就被‘马匪’屠城劫掠,百姓苦不堪言啊。”
贾诩说着,指了指身后一直沉默的壮汉。
“此人,是我发现的治世良才。他本名张宝,家道中落,无奈之下误入歧途。如今,他已幡然悔悟,决心叛出我黄巾,为大汉出力,特改名‘张忠汉’。”
“我看,此等人才,用来治理太行山周边的十几个县,正是人尽其才。袁将军,以为如何?”
“张宝?张角的亲弟弟?!”袁绍“啪”地一声站了起来,满脸讥讽,“一个反贼头目,妄想摇身一变,治理我大汉的郡县?简直痴心妄想!”
“将军莫激动。”贾诩安抚道,“那些县城,稍有家资的世家,早就因畏惧我太平道而逃亡他处。官吏嘛,出了元氏县这档子事,不是调走就是辞官,如今皆是空壳。”
“说白了,那些地方早已被我黄巾暗中控制。今日,不过是换个说法,将此事摆到明面上来。袁将军,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逢纪快步走到袁绍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许久。
袁绍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他重新坐下,冷冷道:“好!但我需要看到你的诚意!”
“我要攻下甄家坞堡!”
贾诩含笑点头:“这是小事。这一仗,定叫将军赢得漂漂亮亮。”
一直沉默的逢纪,此时却插话了,声音阴冷如冰。
“我家主公的意思是,他要真打。”
“甄逸,必须死。”
“甄家的财货,他全要。”
“同时,主公派去进攻甄家坞堡的那支军队……”逢纪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也必须全军覆没。”
“贾军师,你能做到吗?”
贾诩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凝固了。
逢纪紧紧盯着他:“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吗?”
良久,贾诩缓缓吐出一口气。
“可以。”
“但我的商队,从今往后要全部挂上你袁家的旗号。合法的,受官府保护的旗号。”
袁绍看向逢纪,逢纪微微点头。
“成交!”袁绍一锤定音,“甄家覆灭之日,便是你那‘张忠汉’,升官之时!”
……
送走袁绍与逢纪,空旷的县衙里,只剩下贾诩与张宝两人。
“军师,甄家之事……”张宝,也就是那名壮汉,迟疑地开口。
贾诩转过身,目光幽深。
“甄家之事,先不必告知主公。”
张宝回想起进攻巨鹿城时,兄长那不合时宜的妇人之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重重点头。
“知道了,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