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死寂。
桌上那杯凉水,水面还晃着一圈圈看不清的影子,像是林晚秋的心,刚从地狱边上被拽回来,又给一脚踹进了更深的冰窟窿。
中统特务...陷阱...将计就计...
楚风说的很平淡,几乎是冷酷的。可每个字都像锤子,砸碎了她过去二十四个小时所有的恐惧悲愤还有绝望,再把她捏成一个空壳子,茫然无措。
她不用死了。
她的同志们,也都安然无恙。
这念头让她浑身一软,差点瘫地上。可跟着来的,是种更深,更无力的恐惧。
这个男人,他怎么会知道这一切?
他好像站在云彩上头,冷漠的俯瞰着众生,看着中统那帮蠢货挖坑,看着自己跟小丑一样在恐惧里打滚,然后他手一挥,棋盘就翻了。
林晚主身体还在后怕的微微发抖。她扶着床沿,艰难的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敢直视那个站在书桌前的男人。
“你......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是中统的人的?”她的声音又沙又干,带着劫后余生的颤。
这个问题,她必须问。这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唯一线索。
楚风转过身,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很深的阴影,让他的眼神显得愈发深不见底。
他没直接回答,只是平静的看着她,说出了一句足够让林晚秋魂都飞了的话。
“因为,从你踏进军统电讯处大门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谁。”
嗡!
林晚秋脑子里一声巨响,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她整个人僵在那,血液都像冻住了,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冷气。
他......他说什么?
他知道...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自己伪装的那么好,履历那么干净,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把那个最深的秘密死死的埋在心底,连睡着了都不敢说梦话。
可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就像没穿衣服的婴儿,一点秘密都没有。
巨大的恐惧一把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下意识的往后缩,身体紧紧的靠在冰冷的墙上,好像这样能给她带来一丝可怜的安全感。她的眼睛瞪得老大,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急剧收缩,死死的盯着楚风,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了。
他这个军统的活阎王,知道了自己是红党!
那他为什么......
一个她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挣扎着从恐惧的泥潭里冒了出来。
“为......为什么?”林晚秋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为什么......不抓我?”
在她的认知里,军统跟红党是水火不容的死敌。像楚风这种人,一旦发现自己身边有红党,第一反应绝对是抓捕审讯,然后用最残酷的法子处决。
可他没有。
他不但没有,还把自己从军统的派系斗争里“抢”了出来,把自己从暴露的边缘拉了回来,甚至,在自己误会他要害同志的时候,他选择了用这种粗暴的法子,保护了自己。
这一切都颠覆了她的认知。
楚风看着她那副吓得像小鹿的样子,眼神里没有嘲讽也没有杀意,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拉开椅子,重新坐到她跟前,两个人之间距离不到一米。
这个距离,让林晚秋的身体绷得更紧了。
“抓你?”楚风淡淡的反问,“抓你有什么用?送去刑讯室,让你学你那个上线‘教授’,为了保住什么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同志咬舌头?还是把你送到戴老板跟前,给我自己的功劳簿上添一笔,换点赏金?”
“教授”两个字从楚风嘴里说出来,让林晚秋的身体又剧烈的颤了一下。
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在你眼里,我们或许是信仰不同道路不同的死敌。”楚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在我眼里,这个国家的人,只分两种。”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种,是想把东瀛人从这块地上赶出去的人。”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种,是帮着东瀛人,或者趁着国难发财,烂透了的蛆。”
楚风的目光落在林晚秋苍白的脸上,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
“你,属于第一种。而我,只杀第二种人。”
林晚秋彻底傻了。
这番话,从一个军统的“活阎王”嘴里说出来,简直石破天惊。
他竟然把“抗日”这个目标,放在党派信仰之上?
这......这怎么可能?
“我不否认,我们信仰不同。”楚风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说,“你们信奉主义,要砸烂旧的,再建个新的。而我待的这个地方,信奉的是领袖,是维护一个千疮百孔的旧摊子。从根子上,我们就不是一条路的人。”
“但是,”他话锋一转,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山城的灯火星星点点,在夜色中连绵起伏,而在更远的黑暗里,是沦陷了大半的国土。
“当野狼闯进家门的时候,家里两兄弟因为分家产打得头破血流,是一件很蠢的事。”
“先把野狼打死打残打出去。至于家产怎么分,那是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楚风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的看着窗外。
他的话,简单粗暴,却带着一种没法辩驳的道理。
林晚秋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惊涛骇浪,好久都平息不下来。她从小受的教育,是党派之争是你死我活。可这个男人,却用一种更宏大也更现实的角度,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国仇”跟“家恨”的先后顺序。
“非但如此,”楚风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带着一丝出人意料的......赞许。
“我对你们的人,很佩服。”
林晚秋又愣住了。
“军统的人,包括我在内,杀人是为了升官发财,为了完成任务,为了抢更大的权力。我们的骨子里,是自私的。”
“可你们的人不一样。”楚风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历史上留了名的,还有更多没留名的身影。
“我见过你们的人,在北境雪原里衣服破破烂烂,啃着冻成石头的土豆,还对着东瀛人的堡垒冲锋。我也知道你们的人,在敌后村子里帮老百姓种地,教娃儿识字,把缴来的唯一一袋白面,分给村里刚生了娃的产妇。”
“你们有纪律有信仰,真不怕死。你们是真想给这个国家,给最底下那些老百姓,做点事。”
“就这一点,比站里九成九的所谓‘精英’,强一百倍。”
楚风这番话,不带任何假惺惺的吹捧,每句都像在陈述一个他亲眼见到的事实。
这番话对林晚秋的冲击,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大。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从一个军统的刽子手嘴里,听到对自己组织如此深刻又正面的评价。她甚至感觉,楚风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在为什么牺牲。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跟错乱感,冲击着她的神经。
如果......如果他真的这么想......
一个大胆到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的冒出来。
“既然......既然你这么佩服我们......”林晚秋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她的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颤,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那你为什么......不加入我们?”
这不光是一个问题,更是一次试探,一次带着期盼的策反。
如果能把楚风这种人争取过来,那对组织来说,价值无可估量!
楚风转过身,看着林晚秋那双因为激动跟紧张而闪闪发亮的眼睛,他笑了。
那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一丝无奈跟深邃的笑。
“加入你们?”他摇摇头,“然后呢?躲在哪个秘密联络点,每天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传几份不痛不痒的情报?还是去敌后打游击,用小米加步枪去跟东瀛人的飞机大炮拼命?”
“那不是我的战场。”
楚风走到她跟前,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林晚秋,你记住。一把快刀,最有用的地方不是拿在手里瞎比划,是插进烂肉里,把那些坏死的毒瘤一片片挖出来。”
“军统,国民政府,就是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肌体。它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腐烂的臭味。到处是贪官污吏,到处是投机倒把的国贼,到处是徐仇减跟高晋这种只晓得内斗的蠢货。”
“跑了,救不了这个国。只有留下来,站得比谁都高,权力比谁都大,才能用最直接的法子,把这些烂肉一块块割了!”
“我待在这,用处比加入你们大得多。我能杀掉那些你们想杀却杀不掉的汉奸,我能端掉那些你们想端却找不到的日谍据点,我甚至能......在必要的时候,帮你们除掉那些来自内部的敌人。”
楚风伸出手,轻轻抬起林晚秋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就比如这次,如果我不是‘活阎王’,你觉得高晋的阴谋会败露吗?你现在,可能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尸体上还被贴着‘通共赤匪’的标签。”
林晚秋的身体僵硬,没法反驳。
楚风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她所有天真的幻想,把最残酷也最现实的逻辑,血淋淋的摆在她面前。
是啊,如果他不是军统的活阎王,如果他没有这份滔天的权势,他凭什么能跟中统斗?凭什么能保护自己?
“所以,”楚风松开手,声音恢复了平静,“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句“还不是时候”,让林晚秋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这句话里,藏了太多的可能性。
楚风看着她变幻莫测的脸色,知道自己今晚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已经在这张“白纸”上,画下了最深的烙印。
从今往后,这个女孩的思想她的忠诚,都会陷入一种矛盾的撕扯中。而这种撕扯,会让她最终只能选择紧紧的依附于自己。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楚风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第一,你继续当你那个跟组织断了线的地下党,我当什么都不知道。你大可以去试着找你的新上线,或者,等着站里反谍的人从旧档案里把你翻出来。”
“第二,”楚风的目光变得锐利,“从今天起,你只是我阎王殿的人。你的技术你的脑子,都给我用,为我们共同的目标干活。”
“你会有最好的设备,最自由的研究环境,还有......我楚风的,绝对保护。”
“怎么选,你自己决定。”
楚风说完,不再看她,转身走回书桌。他知道,这个问题,林晚秋根本没得选。
林晚秋呆坐在床边,楚风的话在她脑子里炸开,一遍又一遍。
恐惧感激迷茫敬畏...还有一丝被强者捏在手心里的......安全感。
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在她心里绞成了一张网,密不透风。
她看着那个男人宽阔又冷硬的背影,第一次发现,原来光明跟黑暗的界线,根本没那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