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天下第一雄关。
瓮城驿站巨大的仓储区，如同巨兽蛰伏在雄关的阴影里。子夜已过，海风裹挟着刺骨的咸腥与寒意，自渤海深处呼啸而来，呜咽着掠过垛口、穿过仓廪间隙，发出鬼哭般的尖啸。插在仓顶的靛青色“熊猫抱辣条”旗帜，在风中疯狂撕扯、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
哨塔上，零星的火把是这片死寂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昏黄的光晕在风中摇曳不定，勉强映照出巡逻士卒模糊而疲惫的身影，如同在无垠墨海中沉浮的几点孤舟。整个仓储区，除了风声、旗声，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压缩饼干的硬纸箱、自热锅的木质货架、成堆的草料苫布，都沉默地沉浸在无边的夜色里，散发着干燥木料与谷物混合的、若有若无的安心气味。
一道黑影，如同从地狱缝隙里渗出的浓墨，正悄无声息地贴着瓮城冰冷的墙根移动。他对这里的每一处凸起、每一道阴影都烂熟于心——毕竟，这里也曾是他晋商联盟觊觎、试图染指的肥肉。黑影的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敏捷与沉寂，如同壁虎游墙，又如鬼魅飘忽，利用巡逻士卒换岗的短暂间隙，精准地翻越了仓储区那并不算高的夯土围墙。
“噗。”
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是鞋底落在冻硬土地上的声音。
黑影直起身，暴露在仓区边缘微弱的火把余光下。
哪里还是那个长袖善舞、风度翩翩的晋商少东顾西风？
一身华贵的锦袍早已污秽不堪，沾满泥泞草屑，被荆棘划出道道裂口，如同乞丐的褴褛。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开来，几缕油腻的头发粘在汗湿的额角，脸上更是布满尘土与不知名的污迹。唯有那双眼睛，在乱发遮掩下，燃烧着两团疯狂、怨毒、足以焚毁一切的赤红火焰！那火焰几乎要冲破眼眶，将眼前所见的一切都点燃！
“嗬…嗬嗬…” 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歇斯底里的颤抖。他死死盯着眼前黑暗中如同巨兽匍匐的仓房轮廓，那是李拾的命脉，是朱棣的功绩，是朝廷新格局的基石！更是他顾西风从云端跌落尘埃的耻辱柱！
“李拾…朱棣…朝廷…你们联手…夺我基业…断我生路…好！好得很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碎的血肉，带着刻骨的恨意，“你们不是要这驿站吗？不是要这军粮吗？不是要这狗屁的混改吗？我让你们要！让你们通通…化成灰烬！付之一炬！”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黑黝黝的瓦罐和一个铜制的火折子。拔开瓦罐的木塞，一股刺鼻的、令人作呕的粘稠液体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是火油！浓烈得几乎要盖过海风的腥咸！
如同从地狱爬回人间的恶鬼，顾西风赤红着眼，扑向最近的一座仓房！那里面，堆叠如山的正是供应边军的“顶饿神器”压缩饼干！他手臂疯狂地挥舞，粘稠、滑腻的火油如同毒蛇的涎液，汩汩倾泻在干燥的松木墙板、厚实的草苫屋顶上！刺鼻的气味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扩散！
“谁？！什么味儿？！”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陡然撕裂了死寂的夜空！不远处，一队刚刚转过货堆的巡逻士卒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烈气味惊动！火把的光亮猛地晃动，朝着气味来源急速逼近！
顾西风动作一僵，猛地回头！火把的光芒已经映照出士卒们惊疑警惕的脸庞和手中明晃晃的刀枪！那一瞬间的惊惧，非但没有浇灭他眼中的疯狂，反而如同泼进了滚油！
“哈哈哈！晚了！都晚了！” 他爆发出癫狂至极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仓区回荡，如同夜枭啼哭，凄厉刺耳！他猛地晃燃手中的火折子！
“嚓！”
橘红色的火苗骤然跳跃而出，在凛冽的寒风中顽强地扭动着，瞬间照亮了顾西风那张因极度扭曲而显得狰狞可怖的脸庞！那火焰在他赤红的瞳孔中疯狂跳动，映照出毁灭的倒影！他用尽全身力气，手臂抡圆，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地将那跳动着死亡之焰的火折子，掷向刚刚泼满火油的仓房！
“住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火折子脱手的瞬间！
一道雄壮如山、裹挟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呼啸的黑影，如同从地狱深渊掷出的攻城巨锤，从侧面一个巨大的草料垛后猛冲而出！速度之快，甚至带起了地上的浮尘草屑！
正是巡夜至此的千户赵大锤！
他刚转到这片区域，就闻到了那要命的火油味！紧接着就听到了顾西风那疯子般的狂笑！眼见那一点致命的火星划破黑暗，射向泼满火油的仓库，赵大锤目眦欲裂！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根本来不及思考任何战术，身体的本能已经超越了极限！他低吼一声，如同被激怒的洪荒巨兽，脚下坚硬的土地被蹬得龟裂，整个人化作一道狂暴的黑色飓风，以肩为锤，将全身两百多斤的恐怖力量、百战沙场淬炼出的爆发力，毫无保留地、狠狠地撞向正处在疯狂巅峰的顾西风！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重至极的闷响！如同两辆疾驰的攻城车迎面相撞！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那脱手飞出的火折子，被赵大锤带起的狂暴气流猛地一冲，在空中划出一道歪斜无力的弧线，最终，“啪嗒”一声，落在了距离那泼满火油的仓房墙壁足有数尺远的空地上。微弱的火苗舔舐着地面几根枯黄的草茎，瞬间引燃了一小片可怜兮兮的火苗，在寒风中无助地摇曳着。
而顾西风，则如同被无形的巨神之锤正面轰中！他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短促而惨烈的闷哼！整个人如同一个被孩童粗暴丢弃的破布娃娃，离地飞起！在空中划过一个狼狈的抛物线，然后——
“噗通！咔嚓！”
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坚硬如铁的冻土地面上！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清晰可闻！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疯狂，眼前金星乱冒，一片漆黑，喉头猛地一甜，“哇”地一声，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身下冰冷的泥土！
“拿下！给老子拿下！要活的！” 赵大锤看都没看那点可怜的小火苗（已被反应过来的士卒几脚踩灭），如同暴怒的雄狮，一步跨到瘫软如泥的顾西风面前！巨大的铁掌如同捕兽的钢钳，带着冰冷刺骨的杀意，精准地、死死地扣住了顾西风还在徒劳挣扎的脖颈！五指如同铁箍般收紧，硬生生将瘫软的身体拎离了地面！
巡逻的士卒如同潮水般一拥而上，冰冷的刀锋、带着倒刺的枪尖，瞬间密密麻麻地架满了顾西风的全身，将他牢牢钉死在地上！
“呃…嗬嗬…” 顾西风被掐得眼球暴突，紫红色的脸上血管根根凸起，双脚在空中无力地蹬踹着。他挣扎着，目光透过散乱的头发，死死地钉在赵大锤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如同怒目金刚般的国字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烧穿骨髓的怨毒！他又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不远处那仅仅燃起一小簇火苗便迅速熄灭的空地，眼中的怨毒瞬间转化为滔天的不甘与彻底毁灭的疯狂！
“咳…咳咳…赵…赵大锤…” 他挣扎着，从被扼紧的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最恶毒的诅咒，“还…还有李拾…你们…别得意…别得意太早…今日毁不了…明日…明日…”
赵大锤眼中寒光爆射，手上再次加力，粗壮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顾西风的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败犬！闭嘴！再吠一声，老子现在就拧断你的脖子！”
极致的窒息和剧痛反而激起了顾西风最后一丝回光返照般的疯狂！他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从灵魂深处榨出一声凄厉到变调、如同地狱恶鬼泣血的嘶嚎，声音穿透呼啸的寒风，在空旷的仓储区久久回荡：
“我…顾西风…还会回来的！这债…你们…要用血…要用命…来还——！！！”
最后一个“还”字，拖得极长极怨毒，如同毒蛇吐信的嘶鸣！
话音未落，赵大锤眼中戾气一闪，左掌并指如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劈在顾西风颈侧！
“呃！”
顾西风身体猛地一僵，狂吠戛然而止。眼中最后那点疯狂怨毒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他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麻袋，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再无声息。只有那双至死都未能闭合的眼睛，依旧空洞地、执拗地瞪着那安然无恙的巨大仓房方向，仿佛要将这无尽的怨恨与“复仇”的烙印，永远地刻印在这片土地上，刻印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夜风呜咽，火把摇曳。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火油和踩灭草灰的焦糊味。仓顶的熊猫旗帜，依旧在狂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