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品烟客
镇海塔一战后第七日，冬至。
海面出现了难得的平静。风止了，浪息了，连惯常的海鸟鸣叫也消失了。南海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琉璃，安静得令人心慌。
“平潮期到了。”沧溟长老站在泻湖边缘，望着南方海天相接处，“每年只有这七天，归墟漩涡的威力会减弱三成。暗流通道会在正午时分开启，持续一个时辰。”
沈砺整理着行装。除了神剑、三块碎片、潮汐密钥，他还带上了海族特制的“避水珠”——一种用深海鱼鳔和曦石粉末炼制的宝珠，含在口中可在水下呼吸半个时辰。苏茗、阿椋、桑青葛、陆听潮及十二名精选的海族勇士同行，他们将一同进入暗流通道。
“通道里有什么危险？”苏茗检查着药囊，里面装满了应对各种海中毒物和伤势的丹药。
沧溟长老神色凝重：“暗流通道位于水下三十丈深处，全长约十五里。通道两侧有许多岔路，一旦走错，就会迷失在海底迷宫，永无出路。更可怕的是……近来通道中出现了‘低语’。”
“低语？”
“那是深渊封印松动后，逸散出的精神波动。”长老声音低沉，“它能直接作用于人心，唤醒内心深处最恐惧的记忆和欲望。许多人就是被低语侵蚀，心智崩溃，永远留在了通道里。”
浪生——那个被救起的海族少年——举起手中的一枚骨哨：“长老给了我‘定魂哨’，用海龙椎骨制成，吹响能抵御低语。但……只能保护附近三丈范围内的人。”
“够了。”沈砺拍拍少年的肩，“你跟紧我。”
正午时分，太阳升至天顶。
泻湖南侧水面忽然出现一个漩涡，初始只有井口大小，但迅速扩大到三丈方圆。漩涡中心深不见底，隐隐有幽蓝光芒透出。
“就是现在！”沧溟长老喝道，“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回头！通道会在一个时辰后关闭，若不能及时抵达归墟岛，就会被困在海底！”
众人跃入漩涡。
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头顶，但避水珠很快在口鼻处形成一层气膜。沈砺睁开眼，只见漩涡下方是一条倾斜向下的水道，水道两侧石壁上镶嵌着发光的曦石，勾勒出一条蜿蜒的光带。
他率先向下游去，其他人紧随其后。
水下世界寂静得可怕，只有水流拂过身体的沙沙声。随着深度增加，水压越来越大，普通人恐怕早已耳膜破裂、内脏受损。好在众人都有内力或曦力护体，尚能承受。
游了约三里，前方出现第一个岔路口。三条通道分别通向不同方向，石壁上的曦石排列成不同的图案。
“中间那条。”浪生指着中间通道上的一组曦文，“那是‘归墟’的古体字。”
众人转入中间通道。就在此时，沈砺耳中忽然响起细碎的低语声——
“沈砺……你救不了他们……”
是母亲的声音！那个在他幼时病逝的温柔女子！
“你父亲也是……你谁都救不了……”
沈砺心中一痛，但立刻意识到这是幻听。他运转曦力，耳中低语声顿时减弱。
“不要听！”他回头喝道。
但已经晚了。一名海族勇士忽然停住，眼神涣散，口中喃喃：“阿珠……阿珠你别走……”他竟松开抓住石壁的手，向一条岔路游去。
“回来！”桑青葛伸手去拉，但那人游得极快，转眼消失在黑暗的水道中。
“他被低语控制了。”陆听潮面色沉重，“我们救不了他。”
浪生吹响定魂哨。骨哨发出无声的震动，但众人都感觉到一股清凉之意流过脑海，低语声暂时被隔绝。
“快走！”沈砺加速前行。
接下来的路程中，低语声越来越密集，仿佛有无数人在耳边细语。那些声音有的充满诱惑，许诺着无尽的力量和永生；有的满是恶意，咒骂着、讥笑着；还有的悲切哀伤，哭诉着千古的怨恨。
阿椋忽然浑身颤抖，眼中涌出泪水。她看到死去的族人向她招手，看到寨子被焚毁的场景重演。苏茗紧紧握住她的手，以内力助她稳定心神。
桑青葛则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他耳边回荡着当年师门被灭时，师父临终前的嘱托：“活下去……报仇……”
最诡异的是陆听潮。这位靖安司千户表情极其复杂，时而愤怒，时而悲伤，时而恐惧。他似乎在低语中听到了关于自己身世的秘密，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
唯有沈砺，在曦力和潮汐密钥的双重保护下，受到的侵蚀最轻。但他也看到了幻象——月无缺站在一片星海之中，对他微笑：“你终究会明白，我才是对的。”
“不对。”沈砺在心中默念，“我的道，我自己走。”
不知游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亮光。水流也变得湍急起来，推着众人向前。最后一段通道是向上的斜坡，众人奋力上浮。
“哗啦——”
破水而出的瞬间，所有人都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岩洞内部，洞顶高约二十丈，有数道天光从顶部的裂缝射入。岩洞中央是一片浅滩，滩上铺着细软的白沙。最令人震撼的是，浅滩后方，矗立着一座城池的轮廓。
那是一座完全由白色石材建造的古城，城楼、街道、房屋、塔寺——一切建筑都保存得惊人完好，只是空无一人。城中最高处是一座九层祭坛，坛顶有光芒闪烁。
“曦族古城‘归墟’。”浪生敬畏地说，“海族传说，三千年前，这里是曦族在南方的最后要塞。”
众人上岸，整理湿透的衣物。沈砺环视四周，发现岩洞只有一个出口——就是他们进来的水道。但古城方向，隐隐传来打斗声和能量波动。
“有人比我们先到。”他握紧神剑，“小心前进。”
穿过古城街道，眼前的景象让人心惊。许多建筑表面有新鲜的打斗痕迹，石板上洒着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凝固，但时间不会超过三天。街道两旁倒着十几具尸体，看装束，有靖安司影卫，也有身穿奇特长袍、皮肤苍白如尸的怪人。
“是‘幽冥宗’的人。”陆听潮检查一具怪人尸体，“这个邪派专修阴毒功法，五十年前被靖安司剿灭，没想到还有余孽。他们和影司主勾结了？”
越靠近中央祭坛，战斗痕迹越密集。终于，在祭坛前方的广场上，他们看到了活人。
两拨人正在对峙。
一边是月无缺，白衣依旧，纤尘不染。他身后站着八名白袍人，个个气息深沉，显然是月之一脉的高手。
另一边则是三个黑袍人。为首者身形高瘦，脸戴青铜鬼面，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正是影司主。他左侧是个驼背老者，手持白骨杖；右侧是个妖艳女子，十指戴着锋利的金属指甲。
广场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二十多具尸体，双方各有损伤。
“影司主，你违约了。”月无缺声音平静，但透着寒意，“说好由我主祭，你只是辅助。为何擅自攻击祭坛封印？”
“月公子，你也瞒了我不少事。”影司主声音嘶哑，“归墟之下封印的‘深渊之物’，你说是曦族宿敌，得到它的力量就能打开星门。但我的人用‘搜魂术’审问了一个海族长老，得知的真相可不是这样。”
月无缺眼神微凝：“哦？”
“深渊之物，根本不是曦族的敌人。”影司主一字一顿，“它是曦族降临此界时，从祖星带来的‘囚徒’！曦族先贤用整个星球的力量封印它，不是怕它危害人间，而是怕它……逃回祖星报信！”
此言一出，连沈砺都心中剧震。
月无缺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知道的太多了。不过没关系，等封印打开，深渊之物重现，一切都不重要了。”
“当然重要。”影司主冷笑，“如果这东西真如海族所说，是曦族祖星追捕的‘罪人’，那我们释放它，岂不是与整个曦族祖星为敌？月公子，你究竟想做什么？”
两人的对话透露出的信息太过惊人，沈砺一时难以消化。但他抓住了一个关键点：月无缺的目标，可能根本不是打开星门那么简单。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月无缺缓缓抬手，“那你们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八名白袍人同时出手！他们结成一个奇特的阵法，八人气息连成一体，竟在空中凝聚出一轮虚幻的明月！月光洒下，地面石板纷纷龟裂，空气温度骤降。
“月华境合击阵！”影司主厉喝，“退！”
但已经晚了。月光所照之处，三个黑袍人如陷泥潭，动作慢了十倍。驼背老者怒吼一声，白骨杖插入地面，爆发出一片黑气抵挡月光。妖艳女子十指连弹，数十道血色丝线射向白袍人。
影司主则直扑月无缺。他身形化作九道残影，每一道都真实不虚，从九个方向攻来。这是失传已久的“九幽幻身”，练至大成，九身皆有本尊七成实力。
月无缺却只出一指。
指尖一点银芒亮起，轻轻点在正面那道残影的眉心。那残影瞬间破碎，其他八道也同时消散。影司主真身出现在三丈外，青铜面具上多了一个指孔，鲜血从孔中渗出。
“你……你已入‘星辰境’？！”影司主声音充满惊骇。
“半只脚而已。”月无缺淡淡说，“但对付你，够了。”
他正要下杀手，忽然转头看向沈砺藏身的方向：“看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
沈砺知道藏不住，带着众人走出。
“沈砺，你来得正好。”月无缺微笑，“潮汐密钥带了吗？我们需要它打开祭坛最后一道封印。”
“我不会让你打开封印。”沈砺神剑出鞘，“无论深渊之物是什么，被曦族先贤封印三千年，必有缘由。”
“愚昧。”月无缺摇头，“你知道曦族祖星为什么追捕它吗？因为它掌握了‘归墟法则’——一种能颠覆现有宇宙秩序的终极力量。曦族高层害怕这种力量，所以把它定为‘罪人’。但实际上，归墟法则才是曦族真正的未来！”
他眼中燃起狂热的光芒：“打开封印，释放它，与它结盟。利用归墟法则，我们不仅能打开星门，还能在祖星面前拥有谈判的资本！届时，曦族将在我们的引领下，走向全新的纪元！”
“你在赌博。”沈砺冷冷道，“用整个世界的安危，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月无缺轻叹，“杀了他们。”
八名白袍人转向沈砺一行。同时，影司主三人也悄然移动位置，形成合围之势——他们竟暂时联手了！
大战爆发。
沈砺独战月无缺，神剑对月光，三色曦光与银色月华在广场上激烈碰撞。每一次交锋都引发能量爆炸，地面石板被一片片掀起。
苏茗、阿椋、桑青葛、陆听潮及海族勇士们则对抗八名白袍人和影司主三方。人数虽多，但实力差距明显。开战不到一刻，已有三名海族勇士倒下。
浪生吹响定魂哨，骨哨声波让白袍人的月华阵法出现一丝紊乱。苏茗趁机洒出“破气散”，专破内家真气。两名白袍人猝不及防，吸入药粉，内力运转顿时滞涩，被桑青葛一刀斩伤。
但影司主太强了。他虽被月无缺所伤，但依旧有曜日境巅峰的实力。鬼魅般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每一次出手必有人倒下。陆听潮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缠住他，身上已添了七八道伤口。
“这样下去不行！”沈砺心中焦急。他猛然后退，取出潮汐密钥。
密钥在手，他立刻感觉到与祭坛的强烈共鸣。祭坛顶端，九颗曦石同时亮起，投射下九道光柱，在坛顶交织成一个复杂的立体图案。
“他在启动祭坛！”月无缺脸色一变，全力攻来。
沈砺将潮汐密钥高高举起。密钥绽放七彩光华，与祭坛光柱连接。整个古城开始震动，祭坛底部传出沉闷的轰鸣，仿佛有什么古老机关被激活了。
“拦住他！”影司主也急了，舍弃陆听潮，扑向沈砺。
但已经来不及了。
祭坛正中央，一块石板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向下的螺旋阶梯。阶梯深处，传来低沉的心跳声——不，那不是心跳，而是某种更庞大、更古老的存在，在呼吸。
深渊的气息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停手了，震惊地望着祭坛入口。那种气息无法形容，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生物，而是一片海洋、一座山峦、一颗星辰……是生命层次上的碾压。
月无缺最先反应过来，化作一道银光射向入口。影司主紧随其后。
沈砺咬牙，对苏茗等人喝道：“你们守在外面！如果……如果我一个时辰没出来，立刻离开，封死入口！”
“沈大哥！”阿椋惊呼。
“这是唯一的办法。”沈砺沉声道，“我必须进去，弄清楚真相。”
他纵身跃入螺旋阶梯。
阶梯深不见底，两侧石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曦文。越往下，深渊气息越浓，潮汐密钥的光芒也越强烈。沈砺能感觉到，三块碎片在怀中疯狂震颤，仿佛既恐惧又渴望。
不知走了多久，阶梯终于到底。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直径至少百丈。空间中央，悬浮着一个东西——不，那不是东西，而是一个“概念”的具象化。
它没有固定形态，时而像一团翻腾的星云，时而像一颗搏动的心脏，时而又像一只凝视万物的眼睛。它散发出的光芒是纯粹的“黑”，不是黑暗，而是一种吸收一切光线的绝对之黑。
在这团“黑光”周围，缠绕着九条粗大的锁链。锁链由曦文构成，另一端连接着球形空间的墙壁，不断有能量从墙壁流入锁链，维持着封印。
月无缺和影司主已经站在空间边缘，仰望着那团黑光，眼中充满震撼和贪婪。
“深渊之物……”月无缺喃喃，“我终于见到你了。”
黑光忽然波动，一个声音直接在三人脑海中响起：
【三千年了……终于有曦族血脉来到此处……】
那声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幼，带着无尽的沧桑和……悲伤。
“你就是被曦族封印的存在？”沈砺问，“你究竟是什么？”
【我是‘归墟’，也是‘盖亚’……是这个星球的意志化身，也是被你们曦族囚禁的囚徒……】
星球意志？！沈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很久以前，这个星球孕育了我……我滋养万物，调节气候，维持生命循环……直到三千年前，曦族的星槎坠落于此……】
黑光中浮现出画面：一艘巨大的飞船从天而降，坠落在南海。飞船中幸存的曦族人在此建立据点，开始研究这个星球的奥秘。
【他们发现了我……发现星球意志能调动整个世界的能量……于是他们设计陷阱，捕获了我，将我封印在此……用我的力量，维持他们的文明，延长他们的寿命……】
新的画面：曦族先贤布下大阵，九大高手合力，将一团光芒从地心抽出，封印在祭坛之下。而那团光芒，就是眼前的黑光。
【太阳炉……就是用我的核心碎片铸造的……它能吸收恒星能量，也能汲取星球生命力……曦族用它打开星门，也用它……榨干每一个他们降临的星球……】
真相太过残酷，沈砺几乎站立不稳。
月无缺却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曦族的力量，本质是掠夺！好！太好了！这才是强者该走的道路！”
影司主也呼吸急促：“星球意志……若能得到它的认可，岂不是能掌控整个世界？”
黑光波动加剧：
【月之一脉的后人啊……你和你祖辈一样贪婪……但你可知道，曦族祖星为何追捕我？因为我在逃离时……带走了所有被曦族奴役的星球意志的‘种子’……】
黑光中浮现出无数光点，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被曦族榨干的星球残存的意志碎片。
【如果这些种子释放……所有被曦族毁灭的星球，将同时发出悲鸣……那悲鸣会传遍宇宙，揭露曦族的罪行……祖星的高层，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月无缺脸色终于变了：“你……你要毁掉曦族的名誉？”
【不……我要毁掉的，是曦族掠夺众生的‘道’……】
黑光忽然收缩，化作一个黑衣女子的形象。她容貌绝美，却带着非人的空灵，双目如深渊，注视三人。
【年轻人……】她看向沈砺，【你身上有日、月、星三脉的血……但你的心，和他们不同……我给你一个选择……】
【助我打破封印，释放所有星球意志的种子……我将赋予你‘守护者’的权柄，从此这个星球与你共生，你生，它存；你死，它亡……】
【或者……维持封印，继续曦族的道路……但你要知道，封印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三年后，九星连珠，封印必破……届时，我会带着所有星球的怨恨，先毁灭曦族血脉，再让这个星球为我殉葬……】
两个选择，都关乎亿万生灵的命运。
沈砺握紧神剑，掌心全是冷汗。
而月无缺和影司主，已经做出了他们的选择——两人同时出手，攻向黑光女子，要强行夺取她的力量！
深渊最深处，决定世界未来的战斗，开始了。
（第五部 第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