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品烟客
枯荣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很久。
只有上方那无尽枯荣星河缓慢流转的细微声响，以及沈砺努力平复喘息、却依旧带着悲伤颤音的气息，在空旷浩瀚的法则之地上轻轻回荡。
沈砺垂着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将那段血火交织、绝望牺牲的过往完整地撕开、呈现出来，几乎耗尽了他本就因失去髓血而虚弱的精神。左臂玉骨源核传来空洞的刺痛，那是力量与本源的亏空，更是心底难以愈合的伤疤。
他等待着。等待着这位至高殿主，在听闻师弟如此惨烈的死讯、知晓那“只枯不荣”邪力再度现世并如此猖獗之后，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是滔天的震怒？是即刻的复仇？还是……对他这外来者、这身负异骨之人的最终处置？
凌苍子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沈砺，面向那棵半枯半荣的古树。他的身影仿佛与这片法则之地凝固成了一体，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察。
然而，整个枯荣大殿的气氛，却在这极致的寂静中，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上方，那片浩瀚的枯荣星河，原本保持着一种相对平衡的生灭流转。但此刻，那些代表着“死寂”、“终结”、“衰败”的枯黄色星辰，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意志的疯狂牵引，骤然间光芒大盛！
一颗、十颗、百颗、千颗……无数枯黄色的星辰变得无比耀眼，它们散发出的不再是沉寂，而是一种冰冷的、狂暴的、欲要吞噬一切生机的死寂意韵！这些枯黄星光如同受到召令的士兵，汇聚成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磅礴无比的枯寂洪流，如同九天瀑布般，轰然倾泻而下，目标直指下方静立的凌苍子！
而另一边，那些代表着“生机”、“勃发”、“成长”的翠绿色星辰，则光芒急剧黯淡，仿佛被那骤起的死寂狂潮所压制，变得畏缩不前，流转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整个大殿的光线，迅速被浓郁的枯黄死寂之色所充斥，温度骤降，一种万物凋零、纪元终结般的恐怖氛围弥漫开来。脚下的镜面地面，倒映出的不再是平衡的星海，而是大片大片不断蔓延的枯寂荒原！
凌苍子那深青与枯黄的古朴袍服，在这无尽的枯寂星辉灌注下，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他左半边的身体，仿佛化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疯狂地吞噬着那倾泻而下的死寂洪流！他的左眼，那原本只是深沉的枯黄，此刻竟爆发出如同黄昏落日般、燃烧着最后疯狂与毁灭意味的刺目光芒！
一股难以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枯”之意志，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这意志冰冷、死寂、蕴含着埋葬万物、令诸神黄昏的恐怖威严！它并非邪恶，而是天地法则中“终结”一面的极致体现！在这股意志面前，沈砺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狂风中的尘埃，灵魂都在颤栗，体内的冰火之力被彻底压制，左臂玉骨源核甚至发出了细微的哀鸣！
这就是枯荣殿主真正的力量？！仅仅是一半“枯”之力的展现，就足以令天地失色！
就在这时，大殿远处，那片被压制黯淡的翠绿星河边缘，光影一阵扭曲，一道完全由纯净翠绿生机能量构成的、略显模糊的身影缓缓浮现。那身影似乎是一位老者的形态，气息温和而磅礴，带着担忧的意念波动传来：
“殿主……还请暂息雷霆之怒……引动如此规模的‘寂灭星辉’，恐伤及您自身枯荣平衡，亦会惊动宗门内外……”
是另一位长老？负责生机一面？沈砺心中闪过念头。
然而，凌苍子对于那充满担忧的意念劝阻，恍若未闻。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那吞噬寂灭星辉的左半身，死寂之意更加浓郁，仿佛在无声地表达着决绝。
他的右手，缓缓抬了起来。
并非握拳，而是并指如剑。
指尖，一点极其凝聚、内部仿佛有无数微缩的枯黄星辰在生灭、在演绎万物终结与轮回的光华，骤然亮起！这一点光华，浓缩了此刻倾泻而下的无尽寂灭星辉的精华，散发出令沈砺灵魂冻结的恐怖气息。
凌苍子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庞，一半笼罩在枯寂星辉的阴影下，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另一半则隐在相对黯淡的生机星光中，却依旧带着深沉的悲怆。这种极致的矛盾在他身上完美统一，形成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他的目光，落在了沈砺身上。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更带着一种……决断！一种不容置疑的、代表着枯荣殿意志的最终裁定！
“沈砺。”凌苍子的声音响起，不再是之前的沙哑，而是恢宏、冰冷，如同法则的宣判，每一个字都引动着周身的枯寂星辉震荡，“汝之经历，本座已悉知。边城血案，沉兵绝境，薛师弟之殇……此乃血仇，亦是对吾玄天宗枯荣一脉之公然挑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杀意：“黑煞骑，面具楼，九幽枯心引……这些只知掠夺生机、散布永寂的魑魅魍魉，百年前便该彻底铲除！薛师弟当年心慈，念及其或有苦衷，只伤其首脑，毁其部分根基，欲使其改过……看来，是纵虎归山，遗祸无穷！”
“今时今日，他们竟敢害吾师弟性命，更以如此邪毒加害幼童，其罪……罄竹难书！此仇，必以血偿！枯荣殿，与彼等，不死不休！”
冰冷的宣告，如同战鼓，在这片被死寂星辉笼罩的大殿中敲响，宣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席卷江湖的风暴！
沈砺听得心潮澎湃，热血上涌！玄天宗，枯荣殿，终于要出手了吗？！
凌苍子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砺身上，那指尖凝聚的恐怖枯荣光华微微跳动。
“至于你……”凌苍子的语气稍缓，但依旧冰冷，“身负异骨，机缘巧合融合‘蚀’力，又经冰火洗髓，铸就冰火之躯，更得薛师弟以最后枯荣真力相护……你的造化，可谓奇诡，亦可谓……艰辛。”
“你虽非玄天宗正式弟子，但薛师弟为你引路，更因护你而陨落，此恩此缘，枯荣殿……认！”凌苍子沉声道，“从今日起，你，沈砺，可暂居枯荣殿荫蔽之下。你那妹妹沈青，既已入造化池，枯荣殿便会尽力延续其生机，寻拔毒之法。”
沈砺闻言，心中巨石终于落地，巨大的感激涌上心头，连忙想要拜谢：“多谢殿主……”
“且慢！”凌苍子打断了他，指尖那点枯荣光华骤然亮了几分，“枯荣殿的庇护，非是无偿。宗门铁律，亦不可轻废。你需答应本座三件事。”
沈砺心中一凛，收敛激动，肃然道：“殿主请吩咐！只要能为爹娘报仇，为薛爷爷雪恨，能救青儿，晚辈万死不辞！”
“第一，”凌苍子目光如电，“你需将薛师弟陨落之详情、沉兵谷所见、尤其是那些面具刀客与黑煞骑的功法特征、可能的据点线索，但凡你所知，尽数铭刻于玉简之中，交付于吾。此乃复仇之必需！”
“第二，你身负之异骨与冰火之力，虽得自机缘，然其性凶戾狂躁，尤以那‘蚀’力为甚，长久以往，恐反噬其主，甚至影响心性。待你伤势稍复，需受枯荣殿监察，逐步引导掌控这股力量，不得肆意妄为，更不得以此力危害苍生！此乃为你，亦为规矩。”
“第三，”凌苍子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紧紧锁住沈砺的双眼，“待时机成熟，修为足够，你需亲执兵刃，斩灭仇敌！薛师弟之血仇，边城百姓之冤魂，需由你之手，亲自讨还！枯荣殿可为后盾，但这复仇之火，需由你这‘薪柴’亲手点燃！你可能做到？”
三个条件，条条在理，更是将沈砺的个人恩怨与枯荣殿的复仇大业紧密捆绑。
沈砺没有任何犹豫，眼中燃烧起坚定的火焰，沉声应道：“晚辈——遵命！此三事，沈砺铭刻于心，必竭尽所能，死而后已！”
“善！”凌苍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之色。
下一刻，他并指如剑的右手，对着沈砺的眉心，隔空轻轻一点！
“嗡！”
那一点凝聚了磅礴寂灭星辉精华的枯荣光华，瞬间脱离凌苍子的指尖，化作一道流光，没入沈砺的眉心！
“呃！”沈砺浑身剧震，感觉一股冰冷死寂、却又蕴含着某种轮回生意的浩瀚力量猛地冲入他的识海！这股力量并未破坏什么，而是迅速凝聚，在他眉心皮肤之下，形成一个由枯枝与新芽完美缠绕、无比玄奥的微型印记！
这印记成型的刹那，沈砺感觉自已与这片枯荣大殿、与上方那无尽的星河、甚至与眼前这位至高殿主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无法言喻的联系。同时，一股清凉之意从印记散发开来，迅速流转全身，竟然暂时压制住了他因失去髓血而混乱虚弱的伤势，连左臂源核的刺痛都减轻了不少。
“此乃‘枯荣印’。”凌苍子收回手指，周身那恐怖的寂灭星辉开始缓缓收敛，大殿内的枯黄死寂之意也逐渐消退，恢复之前的平衡，但他的声音依旧威严，“凭此印，你可自由出入枯荣殿外围区域，亦可证明你受枯荣殿庇护之身份。宗门之内，见此印如见本座法令，无人敢轻易为难于你。同时，它亦能助你稍稳伤势，静心凝神。”
就在这时，远处那道翠绿的生灵能量体（青霖长老）再次传来意念，带着一丝急切：“殿主！您竟赐下‘枯荣印’？此子虽得薛师叔遗泽，但终究来历不明，身怀异力，心性未定，是否……”
凌苍子猛地一摆手，打断了那道意念，目光扫过远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青霖长老，不必多言。薛师弟看中之人，以命相护之道，岂容置疑？此印，不仅是庇护，亦是责任，更是……标记。本座心意已决！”
那翠绿能量体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消散在原地，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凌苍子重新看向沈砺，眼神复杂：“沈砺，莫要辜负了这道印记，更莫要辜负了……薛师弟。”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许：“你本源髓血亏损，伤势不轻，先随殿外执事下去，好生休养。造化池那边，本座会亲自关注，一有消息，便会告知于你。待你伤势稳定，再行安排后续之事。”
说完，凌苍子不再多言，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向那棵枯荣古树，背影如山岳般沉重，又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往事与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大殿边缘，一道穿着简单灰袍、气息沉稳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对着沈砺微微躬身示意，显然是接引的执事。
沈砺摸了摸眉心那微凉玄奥的印记，感受着体内暂时平复下去的痛楚，又看了一眼凌苍子那决绝而孤高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凌苍子的背影深深一揖，然后转身，跟着那名灰袍执事，一步步走向枯荣大殿那光芒流转的出口。
新的身份，新的责任，复仇的道路，终于……看到了清晰的起点。
薪火已燃，只待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