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室内安静几息,周边再无动静,圭玉才挣扎着起身。
身侧的谢廊无却始终未有动的意思。
这样的姿势属实不舒服,圭玉努力抬头看他,视线清扫过他的脸,看清他眼尾阴沉沉的鬼气,正色道,“阿容,你中邪了。”
谢廊无看着她,如此近距离满目便只有她的模样,他微微阖目,圭玉的手已贴上了他的眼侧。
“奇怪……”圭玉皱着眉轻声嘟囔着,“今日不应开的是死门吗?这些小鬼何来的本事四处乱窜,还找上了这里。”
“难不成——”
她反抱向他,手摸向他的腰侧。
谢廊无唇角无意识蹭过她的耳侧,松开了环住她的手。
“找到了。”圭玉看向于她手中躺着一块血色符箓,从中传出的鬼气颇重,较之先前那两个小鬼身上不知道强多少。
这种东西是从什么时候跑到阿容身上的?
“圭玉?”见她已起身,注意力丝毫未留在自己身上半点,谢廊无皱了皱眉,略有些不满地开口。
圭玉抬眼看他,伸手点了点他的眼下,见鬼气散了不少,才放心地收回手,“若早知晓你今日还需遭受望日之事,这酆都是万万不可进来的。”
望日放血伤的是他的元气,而在这鬼城之中,元气流失过重,恐怕想再走出都再无能为力。
“阿容现在可还有不适之处?”
“许多。”
谢廊无冷着脸,随她一同起身,面色苍白少许,“此处实在阴森可怕,我时常心中惴惴不安,听泊禹说师父前去看护朝辞后,我便觉得——”
“师父果然冰冷无情,从来不肯多念及我半点。”
“……?”圭玉见他神色一如既往,说出的话却是字字珠玑处处不满。
叫她都忍不住思及些自己的过错来。
圭玉于他面前盯着他冷淡的视线思忖了好一会儿,实在无法,只好木脸干巴巴地说道,“是我的不对,我下次定会多想着你一些。”
“师父说的话,总是我记得更久更深些。”
窗外传来阵阵敲锣打鼓声,唢呐吹的既像是丧曲却又像是喜乐,十分古怪。
圭玉上前几步,拿起桌上茶壶,倒了杯水。
看着面前清澈茶汤,她将那张符箓捏成一团扔了进去。
符纸如同见着了火,硬生生从中劈开被烧了个干净,最后茶水见底,杯底只余下四个字。
[鬼王娶亲]
圭玉睁大了眼,捂住杯口,暗叹道。
这酆都何时有的鬼王?此处聚集的全是些转不了生,也还不了魂的鬼。
她从前于地府任鬼差时,曾听他们说过此地,每月百鬼夜行,若开生门,便有鬼怪可出酆都送往奈何,算尽一生功绩,托以转生。
若开的是死门,则有鬼差前来抓鬼,挑选几个往弱水中下养料。
如果当真遇上后者,又不幸正好被鬼差选中,便当真是再无轮回机会。
这哪门子出现的鬼王,又是何时盯上的阿容。
她还未放下杯盏,谢廊无已走至她的身旁,握住她的手将东西放下,低声对她说道,“圭玉,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出极刺耳的移动声,随后便是吱呀开门的声响。
圭玉惊讶于他的警觉,却来不及细想,反握住他的手,说道,“阿容,随我走。”
不过片刻,木门被猛然推开,门口站着一黑袍人,他的身形极矮,满面沟壑疤痕,面容却显得极其幼嫩,十分格格不入。
他稍往前动,露于外处的皮肤便往下渗出深绿色的脓液,沾在外袍上染起一片驳杂。
黑袍人抬起头,只见房间内窗户大开,而其间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他的身体抖了抖,目光一片浑色,退后几步,视线往其他方向移过,满目惊恐,嘴唇蠕动,念念有词。
“夜半鬼门开,狐狸娶亲来……”
﹉
圭玉于暗处替谢廊无戴好面纱,绕着他瞧了个遍,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好像这样虽能藏一藏免得被那些好脸皮的小鬼们盯上,但是不是还是有些张扬了?
若实在不成,还是将他藏在一处等到天明,自己先去查探一二更好。
谢廊无似乎看出她的意图,勾住她的手指,轻笑了声,温声道,“师父在想什么?”
圭玉回过神,指向远处,说道,“你方才可有看见远处的冕车?”
那是一架十分气派的冕车,流珠暖玉皆不过陪衬,其上流萤作灯,伴有流光引路。
“难不成那里面坐的便是鬼王?”她想了想,朝他说道,“阿容是要同我一起去看看,还是留在此处等我回来?”
“圭玉,你要丢下我?”谢廊无冷了神色,将她的手牵得更紧。
圭玉笑了笑,双目阴恻恻盯着他的脸,此时这样看倒觉得面纱有些奇怪,叫人看不惯。
“阿容可也看出这里非寻常人间,此处如此多的小鬼,若真出了事,我如今情况可保不住你。”
话毕,她指了指前不远处一个舌头伸出一尺脖子朝一旁扭曲的小鬼,“你瞧他如何?”
“……”谢廊无始终看着她,见她神色生动,眸中染上几分笑意,“嗯,确是寻常少见的景象。”
圭玉见他如此镇定,神色忿忿,还欲说些什么,却见方才她所指的前边的吊死鬼回过了头,朝他们这边飘来。
吊死鬼整张脸成青紫色,脖子被拉得很长,身形因而十分高,他低下头仔细看着面前的圭玉,视线时而落于一旁的谢廊无身上。
圭玉生怕他的口水滴落到自己的身上,连连退后朝谢廊无身旁靠了靠。
“你们也是去看鬼王娶亲的?”他扯了扯自己的舌头,往嘴里塞了塞才勉强将话说清楚。
圭玉十分嫌弃地皱起脸,勉强应声,“是啊,这位……鬼兄,也是去参礼的吗?”
那吊死鬼笑了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舌头险些打结,“我瞧你模样不错,怎的不去报名选亲?”
圭玉挑了挑眉,看到他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摊开在她的面前。
上面寥寥几笔画着一个……人?
模样十分简洁难以辨认,隐约能看出是个人,不知是谁在旁边用笔标注着两个字。
“美人”
这两个字的风格与那画风截然不同,显然并不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这是……?”圭玉认真看着那幅画,实在没看懂,侧身拉了拉一旁的谢廊无,小声道,“阿容,你可瞧出什么玄机了没有?”
此话被吊死鬼听了去,他连忙将画像收回,一副不肯给旁人看去的模样,语气轻慢,“你且自己瞧瞧便罢了,这个乡下鬼可是同你一块的?审美都落后了多久了,这一身白多么晦气,待去了那边被鬼王的人瞧见了,在这大意日子里可是要说一句冒犯的!”
圭玉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听他继续说道。
“你瞧瞧那边多少带着面纱出行的,皆是因着修行不到位或者死相太过凄惨,导致如今面皮实在不堪入目,要我说——”
你且听鬼一句劝,快快同他分开,免得遭鬼白眼!”
闻及此,谢廊无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冷淡说道,“圭玉大人不是说不管我变成如何模样都不会抛弃我么?”
“……”圭玉轻蹙眉,她有说过这话吗?
但她还是又往他身旁靠了靠,抱着他的手,说道,“那可不成,鬼王不好这一口我可是喜欢的,你莫要挑拨我们。”
“哎哟喂,一身穷酸味还凑成对了!”吊死鬼翻了个白眼,悠哉悠哉地转过身朝队伍里飘去,再不肯搭理他们二人。
圭玉气得鼓起了脸,这没有眼色的小鬼,难怪长成这副模样。
她带着谢廊无偷偷跟在他的身后,果然如其所言,此处许多小鬼模样诡异难看,戴面纱的不在少数。
只是阿容身形高,气质又出众,稍不注意便有小鬼凑到身边,意图扯他的面纱和袖口。
圭玉不动声色地掰断那只探过来的手骨,看到那小鬼连忙收回,气呼呼地给自己接上,转而瞪了她一眼,大声嚷嚷着。
“小气抠搜的乡下鬼!方才我可是看到了,这模样可当真吓人还当个宝贝一样护着!”
周边小鬼传来异样神色,悄然离他们远了些。
圭玉捏了捏谢廊无的手,以示安慰,“阿容,莫要伤心,师父总不会嫌弃你的。”
谢廊无挑了挑眉,了然道,“是么?还是师父待阿容好。”
此处小鬼越聚越多,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冕车忽而轻颤着动了起来。
流萤自灯中往外飞出,带出一片深绿色幽光,朝四下落去。
有一只落于圭玉的眼前,扑闪着往她的眼睫上撞去。
她伸出手将其虚握在手中,藏在掌心。
谢廊无手指轻拂过她的手背,将一切皆看在眼里。
耳边忽而唢呐声起,乐调由哀声转喜。
有一嘶哑老者声音在前方大喊着,“拜礼迎亲!”
小鬼中发出一道惊呼,众目光皆停留在高处那个人的身上。
那人一身红衣喜服,墨色发冠将头发高高束起,面容俊美,神色空洞,任由面前人将挂饰往身上装扮。
冕车悠悠停于那人身侧,车门大开,众鬼皆仰起头想往内看,想瞧瞧鬼王究竟是何模样。
圭玉却停在远处,目光未从那人身上移开过。
那人分明是谢朝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