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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浓稠得如同尚未凝固的柏油,紧紧包裹着“鬼见愁”隘口下方这片被死亡气息浸透的山脊。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如同吝啬鬼般勉强挤过厚重的云层,投射在这片土地上时,那两具猎户尸体的细节便狰狞地凸显出来,不再是模糊的轮廓,而是化为刻骨铭心的恐怖具象。老张头仰面朝天,那张被山风岁月雕刻成古铜色、沟壑纵横的脸上,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无法理解的惊愕,瞳孔放大,空洞地映着灰白色的天空,仿佛在生命被剥夺的最后一瞬,窥见了远比豺狼虎豹更令人胆寒的存在。他粗布棉袄的前襟,被一大片已经氧化发黑的、板结的血痂完全覆盖,像一块丑陋的烙印。一只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无力地伸向斜前方,指尖距离那杆擦拭得锃亮、却终究未能派上用场的老式猎枪,仅有咫尺之遥,这短短的距离,此刻却成了生与死之间永恒的鸿沟。他的儿子小栓,那个曾有着憨厚笑容、浑身是劲的青年,此刻像一只被遗弃的破麻袋,蜷缩在父亲脚边,背心处一个触目惊心的弹孔周围,布料被火药灼烧得焦黑翻卷,露出下面模糊的血肉。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令人作呕。浓烈的、甜腻中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混合着泥土被翻动后的腥潮,以及一种尸体在露天环境下开始轻微腐败所特有的、难以形容的腐臭,形成一股具有实质重量的浊流,沉甸甸地压迫着三人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着绝望的颗粒。

林国栋的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一股酸涩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他强行压制,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见识过山林的残酷,也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悲痛,但眼前这种冷血的、高效的、带有明显处决意味的屠杀,彻底颠覆了他对“危险”的认知。这不再是自然法则下的弱肉强食,而是一种来自“文明”世界的、降维打击般的恶意,冰冷、精准,且充满了对生命的极度蔑视。一股寒意,并非来自清晨的低温,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全身。

“是……是老张头……和小栓……”陈默的声音不再是颤抖,而是变成了一种被撕裂般的、带着哭腔的嘶哑。他踉跄着蹲下身,不是去查看那致命的伤口,而是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指,想要触碰老张头腰间那个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甚至能倒映出微弱天光的黄铜烟袋锅——那是山里猎户的身份象征,也是彼此认同的信物。他的指尖在距离烟袋锅仅有一张纸的厚度时停住了,仿佛那是一件神圣的遗物,任何触碰都是亵渎,又或是那冰冷的金属会将他最后一点勇气也冻结。“他们……是这山里的活地图……豹子见了都要绕道走……怎么会……怎么连枪栓都没来得及拉开……” 破碎的眼镜片后,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留下泥泞的痕迹,那双因极度惊惧而圆睁的眼睛里,充满了孩童般的茫然与崩溃。

周芳早已猛地转过身,双手死死地捂住嘴,剧烈的干呕让她整个身体蜷缩成弓形,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她并非温室花朵,合作社的纷争乃至械斗她也见过。但眼前的景象,是彻底的、毫无遮掩的虐杀,是对人性底线最残忍的践踏。她仿佛能听到子弹撕裂空气时尖锐的呼啸,能看到老张头眼中最后一丝生机如烛火般熄灭,能感受到小栓年轻生命戛然而止时那巨大的不甘与恐惧。这种直观的、血淋淋的死亡冲击,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瞬间凿碎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极致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站立。

林国栋强迫自己从这巨大的惊骇中抽离出一丝理智。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依靠着求生的本能驱动着近乎僵硬的躯体。他伏低身体,几乎是匍匐在地,避开那片令人晕眩的暗红血泊,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扫过地面的每一寸痕迹。脚印杂乱重叠,有山里人穿的、鞋底纳着千层布的模糊鞋印,但更清晰的是几种花纹统一、鞋码偏大、踩踏深重的胶底鞋印,这种制式化的痕迹绝非散漫的民兵所能留下。他甚至在一丛被踩倒的、挂着露珠的草叶上,发现了一小片崭新的、与周围自然环境格格不入的橄榄绿色化纤织物纤维。车轮的印记很深,是越野轮胎特有的粗犷花纹,在松软的腐殖土上留下了清晰的、显示车辆曾在此处停留甚至调头的碾压轨迹。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枯枝,从一堆湿漉漉的落叶下,拨出了一枚亮闪闪的黄铜弹壳。捡起来,指尖传来的不仅是金属的冰凉,还有一种精密工业制品特有的、冷酷的质感。弹壳底部的火帽撞击痕迹和隐约的编码,与他记忆中民兵训练时那些老旧、甚至有些锈蚀的步枪弹壳截然不同。

“不是普通的民兵,”林国栋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纸打磨过的喉咙里艰难挤出,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是更专业、更冷酷的队伍。有机动车辆,装备精良,下手干净利落,不留任何活口。”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峦叠嶂的、在晨曦中显得愈发阴森的山影,投向合作社所在的方向。那片天空被染上了一层虚假的、暖色的光晕,落在他眼中,却如同巨兽蛰伏时鳞甲反射的冷光。“他们连这条几乎被遗忘的兽道都了如指掌,并且毫不犹豫地杀人灭口……这绝不是简单的搜捕,这是系统性的清场。合作社那边,恐怕已经不再是陷阱,而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堡垒,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最后一丝幻想,如同阳光下的露珠,彻底蒸发。他们不仅退路已绝,甚至正在主动走向一个精心编织的、更加致命的死局。返回合作社寻找那张渺茫的羊皮纸,这个原本就铤而走险的计划,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荒谬、徒劳,近乎于一种自我毁灭的疯狂。

陈默彻底瘫软在地,双手深深插进本就凌乱如草的头发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压抑而绝望的呜咽。周芳止住了干呕,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被咬得渗出血珠,但那双原本盈满惊恐的眸子里,此刻却燃起两簇幽暗的、近乎癫狂的火焰。那是一种被逼到灵魂角落、褪去所有软弱、只剩下与命运同归于尽的狠厉与决绝。

“不去……我们还能去哪里?”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斩钉截铁的力度,每一个字都砸在寂静的空气中,“账本化成灰了,老陈大爷用命换了我们几步路,小山尸骨未寒……如果连这枚铜印、连父亲可能用命守护的最后一点念想都放弃,我们之前的挣扎,他们付出的鲜血和生命……还有什么意义?不如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落个干净!”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猛地刺入林国栋和陈默的心脏最深处。是啊,苟延残喘的意义何在?如果真相注定永埋黄土,那么所有的牺牲岂不都成了毫无价值的笑话?

林国栋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彻骨、饱含着浓郁血腥和死亡气息的空气,那气息呛得他肺叶生疼,却也像一剂猛药,让他混乱灼热的大脑瞬间冷却、清醒。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站起身,没有去搀扶任何人,而是弯下腰,从带着露水的泥土中,拾起了那枚冰冷的、象征着现代暴力的黄铜弹壳,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攥在手心,那坚硬的棱角几乎要嵌进他的掌骨之中。

“走。”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迈向未知终点的决绝。他不再看那两具成为路标的尸体,毅然转身,迈开了脚步。每一步都踏在湿滑坎坷的山路上,也踏在自己如擂鼓般狂跳的心脏上。他的背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拉出一道沉重、孤直、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阴影。

接下来的路途,是在一种令人窒息的、近乎凝固的沉默中进行的。语言在此刻显得无比苍白和脆弱。他们像三具被无形的命运丝线牵引的木偶,仅凭着求生的本能和那股不甘湮灭的执念,在荒芜险峻、危机四伏的山野间艰难跋涉。脚下的腐殖土松软湿滑,裸露的岩石冰冷坚硬,带刺的灌木丛如同无数双充满恶意的手,毫不留情地撕扯着他们早已褴褛的衣衫,在皮肤上留下新的血痕。每一次艰难的攀爬,肌肉都发出酸痛的抗议;每一次小心地滑下陡坡,心脏都仿佛要跳出胸腔。

他们刻意绕开了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如同避开一个散发着诅咒的邪恶法阵。但死亡的气息并未因此消散,它如同无形的瘴气,渗透在清晨的空气中,钻进他们的毛孔,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罪感和难以言喻的压抑。林国栋手持那柄锈迹斑斑的镰刀,走在最前面,既是开路的工具,也是防卫的、微不足道的心理慰藉。他的感官提升到极致,耳朵捕捉着风过林梢的每一丝异响,试图分辨其中是否夹杂着危险的讯号;眼睛如同探照灯,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杀机的阴影角落。他感觉自己正行走在一条布满了隐形诡雷的死亡之路上,下一步,或许就是万丈深渊。

周芳的脚踝肿得发亮,每踩下一步,都传来钻心的刺痛,让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愈发苍白。但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甚至咬破了皮肉,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牙齿,她却一声不吭,只是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跟上林国栋的步伐,不成为累赘。陈默跟在最后,破碎的眼镜让他视线模糊不清,他不得不更加依赖听觉和直觉,时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恐怖的想象力让他总觉得身后的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当东方的天际被绚烂的朝霞彻底点燃时,他们终于抵达了合作社后山边缘的一处制高点。三人敏捷地躲藏在一丛生长在岩石缝隙里、异常茂盛、恰好能遮挡身形的杜鹃花后,屏住呼吸,向下俯瞰。

熟悉的合作社全景,如同一幅摊开的画卷,映入眼帘——那片他们曾挥洒汗水、寄托了无数朴素希望的土地。层层叠叠的梯田式茶垅,在春日阳光下泛着鲜嫩的绿意,几排熟悉的灰瓦白墙房舍静静地匍匐在山坳里。然而,一种极不协调的、令人心悸的肃杀气氛,如同无形的冰霜,冻结了这幅本该充满生机的画卷,使其透出一种诡异的死寂。

几辆草绿色的、轮胎上沾满泥泞、显得杀气腾腾的吉普车,像几头蛰伏的钢铁怪兽,停放在合作社大院门口,与周围土坯墙、木栅栏的田园景致格格不入。车旁,几名身着统一灰色制服、手持上了明晃晃刺刀的步枪的汉子,或站或蹲,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四周,其站姿和警惕性,透露出训练有素的职业气息,绝非普通民兵的散漫。大院那扇厚重的木门紧紧关闭,门楼之上,隐约可见一个用沙袋和木板临时加固的了望哨,上面似乎还有人影晃动。更令人心惊的是,广阔的茶田里,不见一个辛勤劳作的社员身影,只有几个穿着干净的中山装或列宁装、与田间地头氛围截然不同的男人,像幽灵一样在田埂上无声地踱步,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动静。整个合作社,静得可怕,仿佛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弓弦紧绷、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

“他们……他们把合作社彻底占了……把乡亲们都关起来或者控制起来了……”周芳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眼泪无声地滑过她沾满尘土的脸颊。家园近在咫尺,却已沦为敌人重兵把守的森严堡垒,这种精神上的冲击与家园沦丧的悲恸,远比单纯的死亡威胁更令人心碎。

林国栋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情况比他最坏的预估还要严峻十倍。张技术员背后势力所展现出的能量、组织性和冷酷手段,远超他的想象。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基层矛盾或打击报复,而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甚至可能得到更高层级默许的武装侵占和清洗。此刻潜入,无异于以卵击石,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

“任何常规路径都行不通了。”林国栋压低声音,近乎自言自语,大脑像一台过载的发动机,疯狂检索着关于合作社建筑布局的每一个细节,“老办公室……在合作社大院的最东北角,位置相对偏僻。它的后墙,紧挨着那片因为土壤贫瘠而早已荒废的竹园,竹园的另一侧,就是那个被山体滑坡冲垮了半面墙、多年无人问津的旧仓库……”

旧仓库,那是合作社记忆里几乎被抹去的一笔。当年那场不大的山体滑坡后,因位置偏僻,重建价值低,便用荆棘、烂木板和破旧的渔网胡乱堵塞,多年来几乎成了被遗忘的角落。那里,无疑是整个合作社防卫体系中最薄弱、也最有可能被忽视的一环。

“只能等到天黑,”陈默咬着牙,嘴角绷出坚毅甚至有些狰狞的线条,破碎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光芒,“天黑之后,我们从后山绕到竹园最深处,再想办法钻过那些障碍物,潜入旧仓库。然后从仓库内部,摸到老办公室的后窗。这是……唯一可能、也是最后的一条路。”

这条路径,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刀刃上。竹园夜晚是蛇虫鼠蚁的王国,阴暗潮湿的旧仓库里堆积着何种危险?更重要的是,对方既然是如此专业的队伍,会忽略这个看似废弃的角落吗?那看似破败的障碍物后面,是否正隐藏着致命的陷阱或监控?

等待天黑的时间,漫长如同酷刑。三人找到一处岩石裂缝勉强藏身,不敢生火,只能依靠怀里那几块硬如顽石、冰冷硌牙的干粮和壶底仅存的一点冷水维持体力。饥饿、寒冷、疲惫、以及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心灵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们的肉体和精神。阳光在空中缓慢地移动,山下的合作社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捕兽夹,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每一分每一秒,焦虑都像嗜血的蚂蚁,啃噬着他们摇摇欲坠的意志。

周芳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现出过往的记忆碎片:父亲李老栓在煤油灯下伏案工作的侧影,温暖而安详;他笑着拉开抽屉暗格,像变魔术般拿出零食时那双宽厚的大手;还有他某次酒后,摩挲着暗格,眼神复杂地喃喃自语“有些东西,不知道比知道好……知道了,就得扛一辈子……”时的那种沉重与无奈。那张羊皮纸,到底承载着怎样的秘密,竟能让父亲如此讳莫如深,甚至可能因此招致杀身之祸?

林国栋则背对着他们,面朝山下,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他一遍遍摩挲着怀中那枚冰冷的铜印,指尖的触感细腻而专注,感受着那些繁复花纹的每一道转折、每一个顿挫。印为钥,纹为路。如果这奇异的花纹真的是一幅地图或一套密码,它最终指向的“真相”会是什么?是足以扳倒张技术员乃至其背后更大黑手的决定性证据?还是合作社这片土地下,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足以惊动更高层的巨大秘密或珍贵资源?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父亲和李老栓叔所守护的东西,其背后所牵扯的深意和分量,可能远远超出了他们最初关于土地纠纷的想象。

陈默负责警戒,他尽可能清理着眼镜片上的污渍,破碎的镜片使得视野扭曲而模糊,但他依旧努力瞪大眼睛,不放过山下任何细微的动静。他观察到那些“守卫”交接班时严谨到刻板的流程,看到有挂着县城牌照的小轿车进出大院,甚至清晰地看到了张技术员那微胖、此刻却显得志得意满的身影在院子里指手画脚。愤怒如同炽热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涌,但同时,一种为父报仇、完成遗志的悲壮决心,也如同经过淬火的钢铁般,愈发坚硬。

夜幕,终于如同巨大的黑色天鹅绒幕布,彻底覆盖了山峦和大地。今夜无月,星辰稀疏,天地间陷入一种近乎纯粹的黑暗。山风变得猛烈,吹过茂密的竹林,发出连绵不绝、如同万千冤魂呜咽的“呜呜”声响,为这次潜入行动更添了几分阴森鬼气。

时机到了。

三人如同训练有素的夜行动物,沿着陡峭湿滑的山坡,借助每一块岩石、每一丛灌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山下摸去。进入竹园的过程比预想中更加艰难。多年无人打理,竹林早已恣意生长,密不透风。干枯和新生的竹枝纵横交错,像无数充满恶意的触手,不时猛地弹过来,抽打在他们的脸上、手臂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层,湿滑而松软,踩上去悄无声息,却也极易陷进去,或者踩到隐藏在下面的尖锐断竹,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黑暗中,各种不知名的虫鸣此起彼伏,远处偶尔传来的一声夜枭啼叫或不知名动物发出的窸窣声,都让他们的心脏骤然紧缩,冷汗浸湿了本就单薄的衣衫。

有惊无险地穿过这片令人心悸的竹海,那堵因山体滑坡而坍塌的、象征着合作社被遗忘一角的矮墙,终于在黑暗中显露出模糊的轮廓。荆棘、烂木板和破旧的渔网依旧胡乱地堆砌在那里,形成一道看似无法逾越的障碍。林国栋用镰刀小心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拨开缠绕的荆棘,三人依次从一道勉强可容身的缝隙中,像钻洞的老鼠般,艰难地挤了进去。

旧仓库内部,瞬间被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霉味、尘土味和某种动物粪便的臊气所充斥。黑暗是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林国栋摸索着点燃了那截仅存的、短小的蜡烛头。

昏黄摇曳的烛光,如同风中残烛,勉强驱散了咫尺之间的黑暗,却也让周围的景象更显诡异和破败。目光所及,是堆积如山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废弃农具、破箩筐、烂麻袋,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如同裹尸布般的灰尘。巨大的、沾满灰絮的蛛网,如同灰色的幔帐,从屋顶梁柱间垂落,随着他们动作带起的气流而轻轻晃动,仿佛无数幽灵在窥视。空气凝滞而冰冷,充满了腐朽和死亡的气息。他们不敢有丝毫耽搁,凭着儿时模糊的记忆和残存的方向感,蹑手蹑脚地朝着仓库另一端、那扇通往合作社内部院子的小侧门摸去。

门是从外面用一把老旧的挂锁锁住的,锁身布满暗红色的锈迹。林国栋用镰刀那略微弯曲的刀尖,小心翼翼地探进锁孔,屏住呼吸,凭借着手感极其轻微地拨动。寂静中,锁芯内部传来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门,应声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院子里特有的、混合着泥土、植物和隐约人烟的气息透了进来。三人如同影子般闪身而出,迅速将门在身后虚掩上。院子里的景象让他们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虽然已是深夜,但合作社主楼(如今显然是张技术员等人的指挥部)的二层,有几个窗口还透出明亮的灯光,隐约有人声和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传来。更令人心惊的是,院子里竟然拉起了临时的电线,几盏功率不大的电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原本应该漆黑一片的院落照得半明半暗。这种光线,对于潜入者来说,远比纯粹的黑暗更危险,光影交错处,身形更容易暴露。

老办公室就在院子的最东北角,是一排低矮平房中最靠里的一间,窗户黑洞洞的,与其他房间的灯火通明形成鲜明对比,看起来确实无人使用。但从他们藏身的旧仓库门口,到老办公室的门口,需要穿过一片大约二十米宽、完全暴露在灯光和主楼视线下的碎石空地,没有任何遮蔽物。

“太危险了!简直是活靶子!”陈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惶。

“没有别的路。必须过去。”林国栋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死亡地带,声音低沉而坚决,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们需要等待一个绝对完美的时机。时间在极度紧张和焦虑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主楼里的人声和收音机噪音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偶尔还能看到窗口晃动的人影。焦虑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考验着他们的耐心极限。

就在周芳几乎要绝望,觉得今晚可能毫无机会之时,主楼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明显的喧哗!似乎是有人在激烈争吵,声音很高,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下楼的动静。然后,是吉普车发动机粗暴的轰鸣声,由近及远,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几乎与此同时,院子里那几盏昏黄的电灯,像是被统一控制,“啪”地一声,熄灭了大部分,只留下门口一盏最暗的灯,如同鬼火般摇曳着。整个院子瞬间陷入了更深的昏暗之中,阴影的面积大大增加!

是天赐良机,还是另一个陷阱?

来不及多想了!

“走!”林国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三人如同三道贴地疾掠的鬼影,将身体压到最低,凭借着阴影的掩护,用最快的速度,弯腰疾冲过那片开阔地,身体紧紧贴在了老办公室冰冷粗糙的土坯外墙上。

周芳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她强迫自己冷静,从发髻里摸出一根她一直藏着的、磨得极其细小的铁丝。这是她压箱底的保命技能,源自一个早已去世的、曾是“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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