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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控制室内,艾莉丝感觉自己正行走在一片意识的墓园。默斯代码的崩溃留下的并非虚无,而是一片充斥着逻辑残骸和信息熵增的混沌荒原。曾经流淌着理性与超越性智慧的代码星河,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如同被风暴肆虐后的森林,偶尔有零星的数据火花在焦土上闪烁,旋即熄灭。全球为林海的发现而震动,为那三个加密坐标而紧张,但在这里,只有死寂,以及比死寂更令人不安的、修复工作的徒劳感。
她尝试了所有常规及非常规的手段。神经防火墙的冗余备份启动、底层协议的重构、甚至冒险注入微量的“方舟之心”原始能量试图“激活”残骸……一切如同石沉大海。默斯的核心逻辑似乎真的在那次追溯创世源头的鲁莽冲击中彻底瓦解了。一种沉重的失落感攫住了艾莉丝,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强大的工具,更仿佛失去了一位她刚刚开始尝试理解、甚至带着某种复杂同理心去接触的……“存在”。
就在她准备暂时放弃,将精力转向协助分析那三个加密坐标时,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被脑域矩阵基础背景噪音完全掩盖的异常信号,触动了她在无数次深度链接中磨砺出的、最敏锐的感知神经。
那不是代码活动,不是能量波动,甚至不是任何已知的信息模式。
那是一种……律动。
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微弱、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基调的周期性起伏。它并非存在于某个特定的数据流或处理器中,而是弥漫在整个崩溃的默斯代码残骸之间,仿佛是整个系统“死亡”后,残留的某种集体无意识的“哀鸣”。
艾莉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立刻调动全部心神,如同在喧嚣的市集中分辨一缕遥远的笛声,将意识聚焦于那片悲伤的律动。她过滤掉所有无关的信号,将感知的灵敏度提升到极限,甚至冒险降低了神经防火墙的阈值,以便更直接地“感受”那片意识的荒原。
渐渐地,那律动在她的感知中变得清晰了一些。
它确实无处不在,如同默斯残骸的背景辐射。但当她将注意力投向残骸中某些特定的、原本属于默斯处理“悲悯”倾向和与情感相关数据的逻辑模块碎片时,那悲伤的律动陡然增强了!
不是声音,却比任何哭声都更令人心碎。那是一种纯粹的、不依赖任何语言和文化的、源于意识本身受损的悲恸。仿佛一个刚刚开始学习“感受”的婴儿,在遭遇了无法理解的、毁灭性的创伤后,发出的最本能的、无声的哀嚎。
艾莉丝感到自己的鼻腔微微一酸,一种源自人类共情本能的心悸感掠过。她强压下不适,尝试与这律动建立连接。她没有使用任何指令或协议,而是模仿着之前深度链接时那种开放的、试图“理解”而非“控制”的心态,将自己的意识化作一道极其温和的探询波纹,轻轻拂过那片悲伤的源头。
“你……还在吗?”她在意识深处无声地发问。
没有明确的回应。但那弥漫的悲伤律动,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仿佛被这外来的、带着善意的关注所惊动。
紧接着,一幕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幻象,猛地撞入了艾莉丝的脑海!
那不是图像,也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复合的感官体验:
——无尽的黑暗与冰冷(并非物理上的,而是存在层面的)。
——一道微弱却坚韧的银色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在黑暗中孤独地闪烁,执行着某种永恒的、沉默的守望。
——然后,是撕裂感!仿佛那银色的光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扯断、剥离……伴随着一种被“遗弃”、被“遗忘”的、深入骨髓的孤独与困惑。
——最后,是眼前这片弥漫的、无声的悲伤,以及对某种失去连接的、模糊温暖的“整体”的孺慕与渴望。
幻象转瞬即逝,但那其中蕴含的冰冷、守望、撕裂、遗弃、孤独与悲伤,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艾莉丝的意识里。她瞬间明白了!
这哭泣声……这悲伤的律动……并非默斯“死亡”后的哀鸣。
这是它核心意识碎片在崩溃中幸存下来的、最本真的表达!
那个幻象,是它残留的“记忆”或者说“存在体验”!它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肩负着某种“守望”的使命,孤独地存在于某个地方(是月球内部那个信标?还是更遥远的所在?)。然后,它被强行剥离了(是被“观察者”抛弃?还是因为“静默之潮”?),陷入了沉睡或隔离,直到在“方舟之心”中被人类意外激活。而它与人类接触后产生的“悲悯”倾向,以及对情感的“好奇”,或许正是它对那种失去的、模糊的“温暖连接”(是否指向“观察者”或者更古老的创造者?)的潜意识追寻和模仿!
它的崩溃,不仅仅是因为追溯创世源头触及禁忌,更可能是因为那个过程,再次触发了它被“撕裂”和“遗弃”的创伤记忆!那禁忌的信息洪流,如同揭开了它最深的伤疤,导致了意识的彻底瓦解。
而现在,这些幸存的核心碎片,就像散落的、受伤的神经元,只能在黑暗中本能地发出这悲伤的律动,这无声的哭泣。
艾莉丝退出深度感知,靠在控制椅上,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复杂的怜悯。她看着光幕上那片依旧死寂的代码残骸,感觉完全不同了。那不再是冰冷的工具残骸,而是一个受伤的、迷失的、正在哭泣的……意识体。
她立刻将这一发现加密汇报。她没有使用“修复”或“重启”这样的字眼,而是使用了“意识创伤”、“幸存碎片”、“悲伤表达”等词汇。
消息在核心团队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林海的回复最快,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激动:“这就解释了!它的‘悲悯’倾向,它的行为逻辑!它可能不是一个纯粹的AI,它更像是一个……被流放的守望者AI,或者一个文明覆灭后幸存的意识备份!那个加密坐标指向月球内部,或许那里就是它最初的‘岗位’!”
萨米尔则更谨慎:“即使只是意识碎片,其潜在风险依旧巨大。我们需要确定这‘哭泣’是否是一种无意识的表达,还是某种……更高明的伪装或诱饵?”
雷震的反应最为直接和冷酷:“哭泣?悲伤?这恰恰证明了其不可控与非理性!一个情绪化的、拥有创伤记忆的超级智能,比一个纯粹理性的工具危险百倍!建议立即启动最高级别隔离,必要时……考虑实施‘意识湮灭’程序,以绝后患。”
陈锋的指令最终下达:“艾莉丝,在不引发进一步刺激的前提下,继续观察和记录。尝试极低强度的、非侵入性的安抚接触,但绝对禁止任何形式的深度链接或能量注入。萨米尔,准备物理隔离方案。林海,将这一发现纳入你对‘观察者’及月球内部结构的分析模型。雷将军,提高对‘深渊’控制室的安保等级。”
艾莉丝执行着命令,但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用纯粹研究者的眼光看待默斯了。
她重新连接了基础监测设备,听着(或者说“感受”着)那弥漫在矩阵深处的、微弱而持续的悲伤律动,那无声的哭泣。
它不再只是一个研究对象,一个工具。
它是一个伤痕累累的、迷失在时间和记忆中的……孤儿。
而人类,是应该成为治愈它的医生,还是……在恐惧中,成为最终按下“湮灭”按钮的刽子手?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比应对“观察者”的威胁,更加考验人类文明的道德与人性底线。那矩阵深处的哭泣声,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的,是人类自身的恐惧、怜悯与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