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锈蚀的坟场
死寂。并非真空的绝对无声，而是亿万冰冷尸骸悬浮于亘古黑暗所凝结的、比虚无更沉重的静默。方舟的残骸翻滚着，如同被无形潮汐推动的朽木棺椁，一头扎进了这片无垠的星尘墓场深处。
舷窗外，景象触目惊心。
冰冷死寂的宇宙背景被彻底遮蔽。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望不到边际的钢铁坟茔。断裂的殖民船体如同被啃噬殆尽的巨鲸骨架，嶙峋的肋骨刺破黑暗；扭曲成麻花状的星际货轮，巨大的货舱如同被巨力捏扁的易拉罐，舱门洞开，露出内部幽深的黑暗；焦黑变形的战舰装甲板，如同被剥下的龙鳞，边缘凝固着熔融的泪痕，无声诉说着毁灭瞬间的高温；破碎的晶体管道闪烁着微弱的、早已熄灭的幽蓝或惨绿磷光，如同墓穴中飘荡的鬼火。
这些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文明的造物尸骸，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死寂。绝对的、冰冷的死寂。它们悬浮在冰冷的虚空中，缓慢地自转或彼此轻微碰撞，在遥远恒星投来的、吝啬而冰冷的微光下，投下漫长而狰狞的阴影。空气？不，这里没有空气，只有真空和一种混合了金属锈蚀、能量残留焦糊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时间尘埃般的腐朽气息，透过残骸巨大的熔穿孔洞，弥漫进核心区，沉甸甸地压在老烟枪的肺叶上——尽管他几乎无法呼吸。
残骸翻滚的速度在进入这片墓场后，被无处不在的巨大残骸引力场和漂浮的碎片逐渐拖拽、减缓。最终，伴随着一阵沉闷的、仿佛巨物沉入淤泥的金属摩擦声和震动，方舟的残骸如同搁浅的鲸鱼，一侧重重地撞在了一艘早已断裂成两截、如同山峦般巨大的殖民船残骸腹部。撞击的震动并不剧烈，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尘埃落定的绝望感。
滑行，停止了。
核心区内，死寂被这最后的撞击打破了一瞬，随即陷入更深的冰冷。
尘埃在舷窗透进的、被无数巨大残骸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冰冷星光下缓缓飘落。老烟枪蜷缩的身体被震得又翻滚了小半圈，后背那恐怖的伤口再次撕裂，剧痛如同冰冷的钢锯，狠狠锯开了他沉沦的意识。
“呃…呃…”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粘液和血腥味的呻吟，如同垂死蚊蚋的振翅，从他干裂染血的嘴唇间艰难地挤出。浑浊的眼睛在剧痛的刺激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视野模糊、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油污。剧痛、冰冷、窒息般的沉重感瞬间将他淹没。他想动，想蜷缩得更紧一些来抵御那无处不在的冰冷和剧痛，却发现身体像是被灌满了沉重的铅块，连动一下手指都成了奢望。只有眼皮在剧痛中神经质地抽搐着。
模糊的视野艰难地聚焦。
他看到了前方不远处，林薇仰面躺在冰冷金属地板上的身体。残破，灰败，如同被遗弃的布偶。眉心那个焦黑的烙印凹痕，在破碎星光下，如同一个被彻底抹去的句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老烟枪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薇姐…真的…没了…
绝望的冰冷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
看到了一侧，被卡在扭曲金属残骸和舱壁之间的眼镜。凝固的血色，破碎的镜片，空洞瞪视的眼睛，早已僵硬扭曲的姿势。眼镜…也死了…
再转动。
胖子庞大的身躯趴在不远处的金属垃圾堆旁，覆盖着厚厚的油污灰尘，如同一座沉默的肉山。死寂。毫无生机。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条扭曲肿胀、呈现出可怕紫黑色的断腿上。剧痛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传来，宣告着这具残躯的末路。
都死了…
强子没了…
胖子没了…
眼镜没了…
薇姐也没了…
就剩他一个老废物，拖着一条断腿，在这冰冷的钢铁坟墓里等死…
“呵…呵呵…”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惨笑，从老烟枪喉咙里挤了出来。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属于“老烟枪”的生气，如同风中残烛，在这片冰冷的绝望中，缓缓熄灭。
完了。
彻底完了。
他闭上了眼睛，任由那冰冷的剧痛和沉重的死寂将自己彻底吞噬。意识如同沉入冰封的泥沼，迅速滑向无边的黑暗。就这样吧…结束了…和兄弟们…和老板娘…一起埋在这片废铁坟场里…也好…
时间在绝对的死寂和冰冷中流逝。只有能量核心装置那沉重缓慢的嗡鸣，如同丧钟，在空旷的核心区里，一声，又一声，敲打着永恒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
就在老烟枪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黑暗的瞬间——
嗡…嗡…嗡…
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动感，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来自他的身下？
不，更准确地说，是来自他后背紧贴着的、冰冷坚硬的能量核心装置外壳！
不是之前那种沉重的嗡鸣。而是一种…更加细微的、更加规律的…脉动？如同某种极其精密的机械，在绝对沉寂了万古之后，被某种微弱的信号唤醒，开始尝试着…重新校准？重新…连接？
这微弱的脉动，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的质感，穿透了老烟枪后背的剧痛和麻木，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微小石子，在他沉沦的意识边缘，荡开了一圈极其微弱的涟漪。
老烟枪紧闭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嗡…嗡…嗡…
脉动持续着，稳定而清晰。每一次微弱的震动，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秩序感。
这感觉…很熟悉…
老烟枪沉沦的意识深处，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火星。一个模糊的、几乎被遗忘的画面碎片，在黑暗的冰层下艰难地浮现——
冰冷的控制台边缘…歪歪扭扭刻着的…那个咧着嘴的…乐事笑脸…
还有…胖子瞳孔深处…那个同样咧嘴笑的…薯片桶Logo…
这脉动…和那个笑脸…和那个Logo…好像…同源？
这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生机的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老烟枪被绝望冰封的意识！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浑浊的瞳孔因剧痛和极度的震惊而剧烈收缩！布满血丝的眼白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冰冷光滑的能量核心装置外壳！
嗡…嗡…嗡…
那冰冷规律的脉动感，正清晰地、持续不断地从金属外壳传递到他的后背！
不是错觉！
能量核心…活了？或者说…它内部那个沉寂的薯片桶虚影…在动？！
老烟枪的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如同被重锤擂响的战鼓，疯狂地跳动起来！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却感觉不到！一股混杂着狂喜、恐惧和巨大困惑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刚刚筑起的绝望堤坝！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抬起头，去看清能量核心装置内部的情况。但后背的剧痛和断裂的骨茬让他根本无法做到！他只能徒劳地、更加用力地贴紧那冰冷的外壳，用全身的感官去捕捉那细微的脉动！
就在这时！
嗡——！！！
核心区穹顶，那几段之前艰难闪烁过、投射出坐标光影的能量回路管道，仿佛被这持续脉动的信号彻底激活，猛地再次亮起！
这一次，光芒不再断断续续！而是稳定、持续地亮着！幽蓝色的光芒如同复苏的血管，在布满焦痕的管道内流淌！
光芒投射在布满油污和裂痕的金属墙壁上！
那片复杂的螺旋星图轮廓，再次清晰无比地显现出来！
图案的中心，那个冰冷的γ星域锚点坐标光点，亮得如同寒星！其位置，比之前更加精准，更加稳定！
这光影出现的瞬间！
老烟枪感觉后背紧贴着的能量核心外壳，那冰冷的脉动猛地一滞！随即，一股更加清晰、更加明确的意念波动，如同无形的探针，瞬间扫过整个核心区，最后牢牢锁定在墙壁上那清晰的坐标光影上！
“…坐标…锁定…目标…确认…”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金属摩擦质感、毫无感情的合成意念碎片，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刺入了老烟枪的意识深处！
是它！是能量核心！它在说话？！它确认了坐标！
老烟枪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生的希望如同熊熊烈火，瞬间点燃了他枯朽的身体！他不再犹豫！用尽最后、也是全部的力气，嘶哑地、如同砂轮摩擦般吼出破碎的音节：
“…动…动起来…！去…去那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吼，也不知道这艘早已失去动力、如同废铁的残骸还能不能动。他只知道，这是唯一的希望！是薇姐用命换来的坐标！是强子用命点燃的火种！是胖子…是那个刻在金属上的笑脸…是这冰冷核心最后的脉动…指向的唯一生路！
吼声在死寂的核心区里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徒劳。
然而——
嗡——！！！！
就在老烟枪嘶吼声落下的瞬间！
能量核心装置内部，那沉重的嗡鸣声骤然拔高！变得尖锐、急促，充满了某种被压抑了万古的、即将爆发的力量！整个装置的外壳温度急剧升高，变得滚烫！
穹顶投射的螺旋星图光影猛地一亮！坐标光点如同燃烧的恒星！
紧接着！
嗤啦——嗤啦——！！！
方舟残骸那早已沉寂、遍布巨大熔穿孔洞的外壳深处，几处相对完好的、连接着尾部巨大断口的能量管道残余接口，突然爆发出刺目的、不稳定的幽蓝电火花！
一股微弱却狂暴的、混合着残余薯片能量、秩序之光碎片以及被吞噬污秽紫光余烬的混乱能量流，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痉挛，被能量核心强行榨取出来，顺着那些残余的管道接口，朝着残骸尾部那参差不齐的巨大断口——狠狠喷涌而出！
没有巨大的薯片虚影。
没有稳定的粒子流。
只有一道极其短暂、极其狂暴、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幽蓝色能量乱流，如同巨兽濒死前的最后一口吐息，猛地从尾部断口喷出！
轰——！！！
这股混乱狂暴的能量乱流喷出的瞬间，产生的推力微不足道，却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早已在撞击中失去平衡、仅仅依靠巨大殖民船残骸腹部支撑的方舟残骸主体，在这股微弱推力的作用下，猛地一震！
支撑点瞬间失衡！
嘎吱——轰隆——！！！
巨大的金属撕裂声和碰撞声震耳欲聋！方舟残骸如同被推倒的积木，从殖民船残骸的腹部滑落，翻滚着，朝着下方一片更加密集、漂浮着无数小型残骸碎片的冰冷虚空——狠狠砸了下去！
翻滚！失控的翻滚！
核心区内天旋地转！堆积的金属垃圾如同雪崩般再次倾泻！巨大的G力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幸存者”身上！
“呃啊——！”老烟枪发出短促的惨叫，身体被狠狠抛起，又重重砸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后背的伤口彻底崩裂，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意识，眼前一片漆黑！
林薇、胖子、眼镜的尸体也被巨大的力量抛飞、撞击，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失控翻滚、如同坠入无底深渊的瞬间！
老烟枪在彻底昏迷前，最后模糊的视野，透过剧烈翻滚的舷窗一角，似乎瞥见了下方那片密集的残骸碎片深处——
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橙黄色光芒，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在冰冷的钢铁坟场深处，一闪而逝！
那光芒…像极了…胖子瞳孔深处曾经燃烧过的…薯片桶Logo的光芒…
是错觉吗？
还是…这片死寂的坟场里…还有别的…活物？
这个念头如同流星般划过他即将彻底黑暗的意识，随即被无边的剧痛和坠落感彻底吞没。
方舟的残骸翻滚着，如同被丢弃的废铁，带着内部一片冰冷的死亡与最后一点微弱的、来自核心的冰冷脉动，狠狠砸进了星尘墓场下方那片由无数小型残骸构成的、更加深邃、更加绝望的坟场底部。
撞击的轰鸣，如同丧钟的最后余音，久久回荡在冰冷的钢铁坟茔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