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医疗营里的伤员大多已经睡下，偶尔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
玉砚已经躺在了自己的矮床上，盯着头顶的帐篷布发呆，他的脚底还在火辣辣地疼。
“小师傅睡下了吗？”是红姐的声音，原来这么晚了她还没睡。
红姐掀开隔间的布帘，手里捧着什么东西。
“还没睡？”她轻声问道，走到玉砚床边坐下。
玉砚撑着身子坐起来，月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在红姐手中的物件上，那是一双崭新的布鞋，鞋底纳得厚实，鞋面用的是军中常见的粗布，但针脚细密整齐，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的。
“这......”玉砚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
“给你的。”红姐把鞋塞到他手里，“我看你脚都磨破了，总不能一直光着脚跑来跑去。”
玉砚捧着鞋，指尖轻轻抚过细密的针脚。鞋底软硬适中，鞋帮处还特意加了一层棉布，穿着肯定不会磨脚。他鼻子一酸，眼眶顿时红了：“红姐......”
“试试？”红姐催促道。
玉砚摇摇头，指了指自己包着纱布的脚：“还、还不能穿......”
红姐这才想起来，叹了口气：“那你先收着，等伤好了再穿。”
玉砚小心翼翼地把鞋放在枕边，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他抬头看向红姐，月光下，这位年长他近十岁的女子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眼神依旧温柔。
可红姐盯着玉砚身上那件明显宽大的白色中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那衣料一看就是上好的棉布，袖口和衣摆处有明显的裁剪痕迹，针脚虽不算精细，但也能看出是用了心的。
最让她震惊的是，衣领内侧绣着一个极小的“奕”字，这是洛将军的贴身衣物！
“这......”红姐压低声音，“你从哪儿得来的？可不是偷偷从将军那里偷的吧？这可是死罪啊，咱不能做这事。
玉砚低头揪了揪过长的衣摆，耳尖微微发红：“刚才去给将军换药，他看我衣服破了，就......就给了我这个，想必是看我可怜。”
红姐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惊叫出声。那个冷面罗刹洛将军，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煞神，居然把自己的里衣送给一个小和尚？
“他怎么可能把里衣送给你？”红姐一把将玉砚拉到角落，声音压得极低，“这可是贴身的衣物！”
玉砚困惑地眨眨眼：“不行吗？”
红姐张了张嘴，一时语塞。她看着眼前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和尚，忽然意识到对方根本不懂这其中的含义。
在寺庙长大的玉砚，恐怕连贴身衣物代表什么都不知道。
“将军......将军还说什么了？”红姐小心翼翼地问。
玉砚回忆了一下：“他只说了让我换上，其他什么都没说。”
红姐的表情更加古怪了。她上下打量着玉砚，少年纤细的身躯裹在宽大的中衣里，领口松松垮垮地露出一截锁骨，袖口虽然被裁短了，但还是长出一截，显得格外娇小。
“两个都是男人......应该没什么吧......或许是将军看他可怜，就像我觉得他可怜一样。”红姐自言自语道，试图说服自己。
玉砚不解地看着她：“红姐，这衣服有问题吗？”
“没、没有。”红姐干笑两声，“就是......以后别告诉别人这是将军给的，知道吗？”
玉砚乖巧地点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相信红姐是为他好。
他低头闻了闻衣领，一股淡淡的沉香味钻入鼻腔，和将军帐中的气息一模一样。
“将军人真好。”玉砚小声说，“还给我药膏涂脚。”
关于他在将军的帐里洗澡的事情，他没说。
红姐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那个能把逃兵活活四十鞭的洛将军，居然会给一个小和尚涂药？
“玉砚啊......”红姐欲言又止，“将军他......对你很特别吗？”
“特别？”玉砚歪着头想了想，“他老是说我、......”
红姐松了口气，这才对嘛，这才是她认识的洛将军。
“不过......”玉砚突然补充道，“他每次说完，都会帮我。”
红姐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看着眼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和尚，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总之！”红姐一把按住玉砚的肩膀，“记住我的话，这件衣服的事别告诉任何人！否则将军会生气的，到时候可麻烦了。”
玉砚被她的严肃吓到了，连忙点头：“我、我知道了。”
红姐这才松开手，又忍不住多看了那中衣几眼。月光下，白色的布料泛着柔和的光泽，衬得小和尚的肌肤越发白皙。
夜深了，医疗营里只剩下几盏微弱的油灯。玉砚蜷缩在矮床上，听着红姐低声讲述洛将军的往事。
“洛将军的父亲洛威，是当年赫赫有名的镇北大将军。”红姐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常年驻守边关，很少回京。”
玉砚抱着膝盖，宽大的白色中衣滑落，露出纤细的锁骨。
他听得入神，连呼吸都放轻了。
“洛老将军有两位夫人。”红姐继续道，“正妻是当朝宰相的女儿，政治联姻，没什么感情。而洛将军的母亲......”
红姐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是他父亲在边关救下的一位医女。”
玉砚眨了眨眼。难怪将军对医术略知一二，原来是有家学渊源。
“后来呢？”他忍不住追问。
红姐叹了口气：”老将军带着妾室回京，宰相家的小姐自然不痛快。听说洛将军的母亲在府里没住多久，就独自搬出去了。”
月光透过帐篷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玉砚心里泛起一丝酸涩。
那么小的洛宫奕，就要面对这样的家庭纷争吗？
“洛将军十岁那年，”红姐的声音更低了，“老将军战死沙场。”
玉砚心头一颤。
十岁......比他现在还小八岁。
他无法想象年幼的洛宫奕是如何承受这样的打击。
“后来呢？”他小声问。
“后来洛将军就搬去和母亲同住。”红姐说道，“十九岁那年考取武状元，开始带兵打仗。”
玉砚轻轻“啊”了一声。难怪将军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原来是从小耳濡目染。
红姐突然压低声音：“说起来，洛将军还有位未婚妻。”
玉砚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程家大小姐，”红姐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是老将军和另一位将军定下的娃娃亲。这次将军回京，估计就要完婚了。”
“为、为什么？”玉砚的声音有些发抖。
红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洛将军都二十八了，早该成家了。程家门第又高，这门亲事再合适不过，京城的人都说般配呢。”
玉砚低下头，手摩挲着中衣上的针脚。这件衣服......是将军贴身穿过的。现在穿在他身上，是不是不太合适？
“那......”他声音细如蚊呐，“将军喜欢那位小姐吗？”
红姐笑了：“这哪是我们能知道的？不过听说程小姐知书达理，貌美如花，应该是男人都拒绝不了吧......”
她的话戛然而止。
月光下，小和尚的眼眶红了，长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泪珠，要掉不掉的样子。
“玉砚？”红姐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没、没事......”玉砚慌忙用袖子擦眼睛，“就是......就是觉得将军太不容易了......”
红姐将信将疑，但还是继续道：“是啊，洛将军从小就不爱说话，性子冷得很。当了将军后更是......”
玉砚没再听进去后面的话。
他的脑海里全是将军的身影——为他涂药时微蹙的眉头，递水时指尖的温度，还有那句带着无奈的“娇气”。
这样一个人，很快就要属于一位大小姐了吗？
“玉砚？”红姐轻轻推了他一下，“发什么呆呢？”
玉砚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没、没什么......就是困了......”
红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起身：“那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给将军换药呢。”
“嗯......”
“睡吧。”红姐叹了口气，“明天还要早起。”
“红姐......”他犹豫了一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红姐笑了笑，目光落在帐篷的某处，似乎透过布料看向了很远的地方：“我儿子要是还活着，也应该比你小不了多少岁。”
玉砚一愣。
他从未听红姐提起过自己的家人。
“他5岁那年，敌军屠村......”红姐的声音很平静，但止不住的颤抖，“我丈夫为了护着我们，被乱箭射死。我带着儿子逃出来，可他......”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玉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从小在寺庙长大，虽然知道世间疾苦，但从未真正经历过。
净空师傅教导他们要慈悲为怀，可此刻面对红姐的伤痛，他只觉得言语苍白。
“我......”他笨拙地开口，“我可以为您的家人念段往生咒......”
红姐转头看他，眼里有泪光闪动：“真的？”
玉砚点点头，双手合十，轻声念诵起来。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但每个字都念得清晰。
这是寺庙里常常会念的，能超度亡魂，让逝者安息。
红姐静静地听着，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不是信佛的人，但此刻听着这少年清朗的诵经声，心里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经文念完，帐内一片寂静。过了许久，红姐才开口：“谢谢。”
玉砚摇摇头：“这是我应该做的。”
红姐擦了擦眼泪，忽然问道：“你呢？你的家人呢？”
玉砚愣住了。他从小在寺庙长大，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净空师傅只说他与佛有缘，却从未提起过他的父母。
“我......我没有家人。”他轻声说，“从小就在寺庙里长大。”
红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难怪你这么......”她顿了顿，似乎在想合适的词，“这么不谙世事。”
玉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很多事都不懂，不会生火，不会挑水，连最简单的缝补都不会。
刚来军营时，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给伤员清洗伤口，看到血就头晕。
“不过你学得很快。”红姐拍拍他的肩膀，“现在那些小兵都点名要你包扎呢。”
玉砚脸一热。确实，最近越来越多的士兵会特意来找他换药，说他动作轻，不像其他医士那样粗手粗脚的。
有些人甚至会带些小东西给他，一块糖，一颗野果，或者一朵路边采的小花。
“他们......他们人很好。”玉砚小声说。
红姐笑了：“那是因为你长得好，性子也好。”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要小心些，军营里龙蛇混杂，不是所有人都安好心的。”
玉砚想起前几日那几个调戏他的士兵，不由得点了点头。
夜更深了，帐外的虫鸣声渐渐稀疏。红姐打了个哈欠，起身准备回自己的隔间。
“红姐。”玉砚突然叫住她，等我脚好了，我帮你采药去。
红姐回头看他，月光下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真诚。她心头一暖，点了点头：“好，快睡吧。”
布帘落下，隔间里传来红姐轻微的响动，很快归于平静。玉砚躺回床上，手摸着枕边的布鞋。
鞋面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寺庙里师兄们给他做的布袜，也是这般厚实温暖。
他侧过身，把布鞋小心地塞到枕头下面，像是藏起一个珍贵的秘密。
脚底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心里却暖暖的。
明天，等天亮了，他要第一个穿上这双鞋。
布帘落下，隔间里传来红姐窸窸窣窣的声响。玉砚躺回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将军的身世比他想象的还要坎坷。十岁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十八岁就上阵杀敌......而他呢？从小被师兄们宠着，连碗都不用自己洗。
玉砚翻了个身，宽大的中衣滑开，露出半边肩膀。他忽然想起红姐说的话，将军很快就要成亲了。
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玉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将军对他好，只是可怜他罢了，就像红姐给他做鞋一样。
他蜷缩成一团，把中衣的领子拉高，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股沉香味还在，淡淡的，让人安心。
帐外，夜风呜咽。
玉砚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眼前总是浮现将军冷峻的眉眼，还有那个未曾谋面的程家小姐。
他们......会很般配吧？
隔间里，红姐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她想起军中关于洛将军的种种传闻，不近女色、厌恶肢体接触、连副将碰一下他的佩剑都会被罚......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把自己的里衣送给一个小和尚？
帐外，夜风拂过旗杆，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红姐望着帐篷顶，在百思不得其解当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