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落针可闻,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楚惊鸿伏跪于地,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颤意。她能感受到上方那道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她的脊背上,审视着,衡量着,仿佛要穿透皮囊,直窥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惊惶与意图。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柳承明与庞敬之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无措,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终于,上方传来茶盏被轻轻放回桌面的
一声轻响。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在此刻听来,不啻于天籁。
楚惊鸿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爱卿倒是……思绪敏捷。”萧景玄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平淡得令人心惊,“起身回话吧。”
“谢陛下。”楚惊鸿依言起身,垂首立在一旁,不敢抬头。手心早已是一片湿滑冰凉。
“小队精锐,穿插擒首……”萧景玄重复着她的建议,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似在沉吟,“此法虽险,却也不失为一条路子。比一味强压或纯然怀柔,更为灵活。”
他竟真的顺着她临时编造的理由说了下去!
柳承明眉头微蹙,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又忍了下去。
庞敬之却是目光微亮,抚须道:“陛下,楚参军事此法,倒是另辟蹊径!若能精准打击首恶,迅速控制局面,确实可免大军劳师动众,亦能给百姓朝廷清查吏治、施以恩泽的时间和空间!”
“庞大人所言虽有理,然苗地险峻,小队深入,风险极大!若一击不中,或反被围困,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更损朝廷颜面?”柳承明冷静提出异议。
“所以,人选至关重要。”萧景玄接口,目光再次转向楚惊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爱卿既提出此议,心中可有所荐之人?或是……对此战术,有更详尽的考量?”
他又将问题抛了回来!而且问得极其刁钻!
楚惊鸿心中叫苦不迭。她哪有什么具体人选和详尽计划?方才那番话纯粹是为了掩盖失态而急中生智的产物!
但此刻骑虎难下,她只能硬着头皮,凭借原主的记忆和对军事的理解,谨慎答道:“回陛下,臣……只是粗浅之见。具体施行,还需详查当地地形、苗寨分布、首恶习性等。人选……或可从熟悉西南地形、身手矫健之边军斥候中遴选,亦或……京师之中,或许亦有曾于西南服役、了解苗情之老兵良将可供咨询差遣。”
她答得四平八稳,尽量不留话柄。
萧景玄听罢,不置可否,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依旧盯着她,仿佛在欣赏她困兽犹斗般的挣扎。
“嗯,此事以后再议。”他淡淡一句,将西南苗乱之事暂且搁下,目光扫过柳、庞二人,“两位爱卿所虑皆有道理。柳相,着你与兵部即刻拟定一个派兵威慑的预案,兵力、路线、粮草,皆需详实。庞御史,着你都察院选派干练御史,准备赴黔州暗访民情吏治,查明械斗真相,密奏于朕。”
“臣等遵旨!”柳、庞二人齐声应道。皇帝此举,显然是做了两手准备,且将相互制衡的双方都纳入了决策执行圈内,老辣至极。
“退下吧。”萧景玄挥了挥手。
“臣等告退。”柳承明与庞敬之行礼,躬身退了出去。经过楚惊鸿身边时,柳承明的目光在她身上若有似无地停顿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沉。
御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楚惊鸿与皇帝,以及侍立在角落如同隐形人般的李德全和几个小太监。
那盏被皇帝放下的茶,依旧静静地放在御案上,热气已散尽。
萧景玄没有再碰那盏茶,也没有再看楚惊鸿。他重新拿起朱笔,批阅起奏折,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楚惊鸿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如同被架在火上烤。
许久,萧景玄才头也不抬地淡淡道:“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今日的军报都看完了?”
“……臣这就去看。”楚惊鸿如蒙大赦,连忙退回到自己的小案后,拿起一份文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眼角余光瞥见,李德全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将御案上那盏冷茶连同皇帝并未饮用的另一盏一并收走,交给了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端着茶盘,躬身退下。
整个过程自然无比,仿佛只是日常的收拾。
但楚惊鸿的心,却再次提了起来。
皇帝……到底有没有起疑?他是否察觉了她的惊骇并非源于西南军务?他不再饮那茶,是巧合,还是……?
还有那个“不小心”拂过书页的小太监……他究竟是谁的人?是送纸条警告她的同一势力吗?他冒死提醒,目的为何?此刻他又会面临什么?
无数的疑问和担忧,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
接下来的时间,楚惊鸿在极度的心神不宁中度过。她机械地看着文书,大脑却一片混乱。
萧景玄似乎彻底沉浸于政务之中,不再理会她。
直到申时,楚惊鸿才得以告退离开。
走出御书房,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却发现徒劳无功。
回到小院,她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反复回想着御书房内的一切细节。
皇帝的态度太过诡异。他看似接受了她仓促的借口,甚至采纳了她的“建议”,但她总觉得,他那双深邃的眼睛背后,藏着洞悉一切的冰冷光芒。
他一定起了疑心!只是暂时按而不发罢了。
而那“御前茶”的奥秘被以那种方式揭开,更是让她感到毛骨悚然。这皇宫之内,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有多少股势力在暗中角逐?
皇帝、太后、柳家、神秘的送信人、还有那可能存在的麟德殿幕后黑手……
她感觉自己就像怒海狂涛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任何一个浪头打翻、吞噬。
疲惫和压力如同潮水般涌上,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女子清脆的笑语声。
“楚姐姐!楚姐姐可在屋里?”
又是嘉宁郡主!
楚惊鸿眉头紧蹙,强压下心中的烦躁,起身迎了出去。
嘉宁郡主今日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装,更显娇俏活泼,她提着裙摆跑进来,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仿佛全然不记得上次离去时那点小小的不愉快。
“楚姐姐,你整日闷在这院子里多无趣啊!走,陪我御花园里逛逛去!听说暖房里的西府海棠开得正好呢!”她上前自来熟地挽住楚惊鸿的胳膊,就要往外拉。
“郡主殿下,臣还有公务……”楚惊鸿试图推拒。
“哎呀,那些文书有什么好看的!陛下哥哥也真是的,就知道使唤人!”嘉宁郡主嘟起嘴,不等楚惊鸿再说,便半强迫地拉着她出了院门,“就走一会儿嘛!散散心也好呀!”
楚惊鸿无奈,只得被她拉着往御花园走去。心中却愈发警惕,嘉宁此次前来,绝非赏花那么简单。
御花园中果然春意盎然,各色花卉争奇斗艳。嘉宁郡主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点评这朵花,一会儿又说些宫中趣闻,仿佛真的只是来找个伴游玩。
行至一处人迹稍少的假山旁,嘉宁郡主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假山缝隙中一株顽强生长的紫色野花,笑道:“楚姐姐你看,这花儿虽小,名字却吓人,叫‘钩吻’,听说有剧毒呢!不过长得倒是隐蔽,不仔细找都发现不了。”
钩吻?楚惊鸿心中一动。
嘉宁郡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又蹦蹦跳跳地往前走,语气轻松:“所以说啊,这宫里好看的东西多了,但有些东西,看着好看,说不定就藏着要命的钩子呢……可得仔细分辨才行,对吧,楚姐姐?”
又是类似的警告!上次是“藏着钩子”,这次直接点出了“钩吻”毒花!
楚惊鸿停下脚步,目光沉沉地看向嘉宁郡主看似天真无邪的侧脸:“郡主殿下似乎……话中有话?”
嘉宁郡主转过头,脸上的笑容依旧明媚,眼神却清澈见底,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啊?我说什么了吗?我只是在说花呀!楚姐姐你想多了吧?”
她歪着头,眨了眨眼睛,语气娇憨无辜。
楚惊鸿看着她,心中那股怪异感越来越强。这位郡主,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无知!
“哦,对了,”嘉宁郡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塞到楚惊鸿手里,“这个送给楚姐姐!里面是我特意调的凝神香,味道清雅,最是安神了。我看你脸色总是苍白,定是思虑过甚,晚上睡不好吧?这个或许对你有用哦!”
那香囊绣工精美,散发着一种清冷恬淡的幽香。
楚惊鸿看着手中的香囊,如同看着一个烫手的山芋。接?还是不接?
嘉宁郡主却不管她反应,送完香囊,便拍拍手,笑道:“好啦,花也赏了,香也送了,我走啦!楚姐姐你自己逛逛吧!”说完,便带着侍女,如同一阵欢快的风般跑远了。
留下楚惊鸿独自站在原地,手中握着那个散发着幽香的香囊,看着假山缝隙那株名为“钩吻”的毒花,心中波澜骤起,疑云密布。
嘉宁……她一次又一次的警告和暗示,究竟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背后另有其人?
这枚突如其来的香囊……里面装的,又真的是凝神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