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燕白露那双仿佛要刺入灵魂深处的锐利眼眸,顾休没有回答。
他只是站起身,默默地、一步步地走到了蔺惊弦的尸体旁。
陆清风正抱着师兄,像一头护崽的幼兽,对着任何靠近的人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呜咽。
顾休蹲下身,无视了陆清风的敌意。
他伸出手,轻轻为蔺惊弦整理了一下那早已被鲜血和尘土染得看不出原色的破碎衣襟。
然后,他的手指拂过蔺惊弦的脸庞,将那双至死都圆睁着、写满了不甘与疲惫的眼睛,轻轻合上。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还带着些许阳光和茶渍味道的粗布外衫。
他将这件象征着“懒人武馆馆主顾长乐”身份的外衫,轻轻地、平整地盖在了蔺惊弦的身上,遮住了那道贯穿胸腹的可怖伤口,也遮住了这位天骄最后的不体面。
“师兄……”
陆清风看着这一幕,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止息,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感激。
他不明白这个神秘的“前辈”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让他感觉,师兄走得,有了一丝尊严。
顾休没有再看他们。
他转身,走向不远处,那里是他那张懒人躺椅的残骸。
它的一条腿在之前的地震中被砸断了,此刻正半塌在瓦砾堆里,像一头被折断了脊梁的老狗。
顾休弯下腰,试图将它扶起来,摆正。
试了一次,因为那条断腿,椅子滑向一边,倒了。
他又试了一次,调整了一下角度,依旧失败了。
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固执地重复了好几次,像一个跟自己较劲的孩子,又像是在举行一场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笨拙的告别仪式。
终于,他放弃了。
他没有再看那张躺椅一眼,而是颓然地、直接地坐在一堆破碎的瓦砾之上。
背对着所有人。
他从脚边的瓦砾中,随手捡起一片自己武馆茶杯的碎片。白色的瓷片上,还残留着半个模糊的“安”字。
他的目光越过这片废墟,越过死寂的安乐镇,望向远处鹰愁峰上那道冲天而起、持续抽取着地脉能量的血色光柱。
那双总是睡不醒似的、带着几分慵懒惺忪的眸子,此刻,冰冷如万年玄冰。
燕白露和苏清蝉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们都明白了。
那个懒洋洋的、万事不关心的、会为了一文钱房租和包租婆扯皮半天的武馆馆主顾长乐,在这一刻,随着那件粗布外衫的覆盖,随着那张躺椅的倒塌,已经死了。
坐在那里的,是那个被称为“元帅”的顾休。
“师父……”
石敢当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他想上去安慰,却又不敢。他第一次从师父的背影里,感觉到了一股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恐惧的气息。
那气息,名为悲伤。
以及,愤怒。
……
远处,一片保存相对完好的山林中。
七皇子赵寂放下了手中那个鎏金的单筒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有趣,真是有趣。”他对着身边的老太监轻声道,“这位顾老板的‘护院’,可比皇宫大内那些眼高于顶的供奉要有意思多了。他的身份,查得如何了?”
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恭敬地躬身,声音尖细而平稳:“回殿下,近百年内,大靖皇朝明面上册封的‘元帅’只有一位,便是十年前统领玄甲军、与魔教决战于昆仑之巅的顾休。但……官方卷宗记载,那位元帅,十年前就已经力战而亡,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赵寂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这世上,最有趣的故事,不都从‘尸骨无存’这四个字开始么?”
……
圣域内,陆清风终于从极致的悲痛中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师兄的尸体靠在一堵残破的墙壁上放好,然后走到顾休身后不远处。
“噗通”一声。
他双膝跪地,对着那个沉默的背影,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与碎石碰撞,渗出血迹,他却恍若未觉。
“前辈!”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求您……为我师兄报仇!”
顾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他的脑海中,正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画面。那是十年前,金戈铁马,血染黄沙,他亲手为无数死去的兄弟合上双眼的场景。
他选择“躺平”,就是为了逃避这一切。
可现在,麻烦还是找上了门,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他,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无法真正安息。
远方,鹰愁峰顶。
苍九旻盘膝坐在过滤法阵的中央,感受到地脉能量正被缓慢而稳定地提纯、吸收,他露出了一个极为满意的笑容,完全没有注意到废墟之中,那道冰冷得足以冻结灵魂的视线。
陆清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渐渐止息,像一根被拉到极限后骤然崩断的琴弦,余音颤抖,最终归于死寂。
他只是死死抱着师兄冰冷僵硬的尸体,仿佛那是他倾覆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一块浮木。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再没有泪水,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拒绝一切的麻木。
废墟之上,死寂如水,缓缓淹没每一个幸存者的口鼻。
“顾……元帅。”
苏清蝉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撼中挣脱出来,她是大掌柜,是习惯了计算风险与收益的人。她深吸一口气,走向那道坐在瓦砾上的背影,试图让一切重归理性的轨道,“我们必须……”
话只说了一半,她就说不下去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的死寂从那个背影中散发出来,像一个无形的漩涡,将她所有准备好的言辞、计划、乃至于思考本身,都吞噬得一干二净。她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口深不见底的、通往九幽的古井。
燕白露没有说话,她那双锐利的眼眸在顾休和远处那道与巨猿一同消失在地平线下的身影之间来回扫视。
元帅……大靖玄甲军……十年前血战昆仑之巅……
这些词汇在她脑中飞速组合、碰撞,最后指向一个传说中早已战死的人物。她看向顾休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新的、更深层次的探究与忌惮。这不再是寻找解药的猎手看待目标的眼神,而是棋手凝视一个足以颠覆整个棋盘的未知存在。
“师父……元帅……”
石敢当彻底懵了,他庞大的身躯显得手足无措。师父还是那个师父,但“元帅”这两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得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他的迪化逻辑在这一刻彻底卡壳,无法将眼前这个散发着悲伤与死寂的背影,和那个躺在椅子上晒太阳的懒人联系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刨出一块在废墟里找到的、还带着余温的烤红薯,捧到顾休面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您……您吃点东西吧?”
顾休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对这人世间最后的、最朴素的善意毫无反应。
“轰——隆!”
一阵沉闷的震动从地底深处传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地震都更加低沉、更加有力。那是属于两个天人境等级存在的、最原始的角力。圣域的金色光幕随之剧烈闪烁了一下,肉眼可见地黯淡了几分。
“那个男人……”苏清蝉看着钟离昧消失的方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身旁的燕白露低声道,“我之前在混乱中,见过他。”
她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了不久前那场天崩地裂的灾难中。
地震最剧烈时,一栋民房的房梁轰然断裂,即将砸向躲在墙角、抱着儿子小宝惊声尖叫的刘翠花。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出现,正是那个刀疤脸的男人。他没有用什么惊天动地的招式,只是用他那魁梧的身体和手中那柄用兽皮包裹的重戟,硬生生扛住了砸落的千斤房梁。
碎石和尘土砸在他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却纹丝不动。
“快走!”他沉声喝道。
他将惊魂未定的母子二人推出危险地带。刘翠花颤抖着回头道谢,那男人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最后化为一句低沉的话语:“守护你们,是我的职责。”
听完苏清蝉的叙述,众人心中那块关于“元帅”的拼图,又多了一块碎片。
他不仅仅是顾休的旧部,更是这些凡人的守护者。
“此地不宜久留!”苏清蝉的理智终于压过了震惊,她指着头顶愈发黯淡的光幕,焦急地说道,“这层保护随时会消失!我们必须立刻撤离!”
“撤去哪里?”燕白露冷冷地反驳,她的话像一块冰,砸在众人心头,“外面就是苍九旻的狩猎场,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这层光幕,是我们现在唯一的龟壳。走了,死得更快。”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远处一片废墟的阴影里,几个手持火把的人影晃动了一下。他们是安乐镇县尉的残部,在看到圣域中这诡异对峙的一幕后,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退入黑暗中去向新的主子汇报了。
争论戛然而止,因为谁都知道,燕白露说的是事实。
绝望,再次像潮水般漫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清风动了。他似乎对周围的争论和危险充耳不闻,只是找来一块相对干净的布片,蘸着自己水囊里仅剩的一点清水,一点一点、无比轻柔地擦拭着蔺惊弦脸上凝固的血污与尘土。
那动作,专注得像是在雕琢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这个动作,让所有激烈的争论都停了下来。
一直静止如雕塑的顾休,那颗仿佛已经僵死的头颅,第一次,微微转动。他的目光越过肩头,落在了陆清风和蔺惊弦的脸上。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难以名状的情绪。
然后,他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走向争论不休的苏清澈和燕白露,也没有去看那摇摇欲坠的光幕。
他径直走到了蔺惊弦的尸体旁。
陆清风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戒备和迷茫。
顾休低头看着蔺惊弦那张被擦拭干净后、显得安详了许多的脸,又看了看旁边双目赤红的陆清风,用一种沙哑的、不带任何感情起伏的语调,说出了石化后的第一句话:
“找个地方,把他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