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顶,观澜渡的天色如同浸了墨,沉甸甸地压在苏家祠堂的飞檐之上。
风穿廊而过,卷起青石阶前残叶,簌簌作响,仿佛天地也在屏息等待一场风暴。
祠堂外,百名族人肃立,黑衣如鸦,低声议论。
内殿朱门紧闭,唯有嫡系血脉与族老方可入内。
香火缭绕中,铜鼎烟雾升腾,映得匾额上“忠孝承源”四字忽明忽暗,似有裂痕隐现。
苏倾月立于三级石阶之下,一身素白旗袍未施脂粉,发间无簪,腕上无镯,只双手稳稳捧着一方旧绣绷。
那布面泛黄,针脚细密,却掩不住岁月侵蚀的痕迹——可正是这平凡之物,此刻却像一柄藏锋的刀,静静指向庙堂之上的所谓正统。
她指尖微凉,掌心却滚烫。
那枚从地宫带回的铜钥藏于袖中,紧贴肌肤,仿佛仍在震颤,与她心跳同频。
昨夜的画面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父亲跪地起誓、火焰吞噬文件、苏明凰冷语裁决……还有那口青铜钟,裂痕初现,钟鸣未响,却已在她魂魄深处震荡出回音。
傅司寒立于回廊尽头的阴影里,黑色大衣衬得他身形愈发冷峻。
耳机中传来安保组低语:“直播信号已接通,全球节点同步待命,一旦触发,证据链即时公开。”他目光微动,隔着人群望向那个纤瘦的身影,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
殿内钟声响起,仪式开始。
族老颤巍巍起身,宣读老爷子昏迷不醒、家主失德、宗脉动摇,拟另立旁支继承家业。
话音未落,高台之上,苏明凰缓缓起身。
她满头银发盘成古髻,一根青铜铃杖拄地,杖首悬挂七枚小铃,纹路诡异,随步轻摇,发出摄人心魄的嗡鸣。
她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苏倾月身上,眼神如冰刃剜骨。
“苏氏一族,传承千年,靠的不是血肉相连,而是契约与规矩。”她声音不高,却穿透整个空间,“今有家主苏明远,背弃‘影阁九律’,焚毁原始档案,妄图以伪乱真,动摇根本。依《清族令》,即刻剥夺其继承资格。”
众人哗然。
紧接着,两名黑衣人押着一名蒙面少女走入侧门。
少女手脚绑着锁链,步履踉跄,眼中满是惊恐。
“此女具纯音血脉,乃天赐灵根。”苏明凰抬手一指,“将送往归灵殿净化三年,重塑苏氏正统。”
苏倾月瞳孔骤缩。
就在那少女挣扎抬头的一瞬,兜帽滑落半边——眉眼清秀,鼻梁挺直,唇角弧度竟与她如出一辙!
更让她心头剧震的是,女子颈后露出一道淡红色胎记,形如碎玉裂痕,蜿蜒如藤……
裂玉纹。
那是母亲日记中提到的印记——“凡沈氏血脉,生而带裂玉之纹,为心渊初启者征兆”。
她不是唯一一个。
原来如此。
所谓的“正统”,从来就不止一个替身。
他们早就在暗处培育“备用之人”,只为今日一举换血,彻底抹杀她的存在。
怒意如潮水般涌上,却被她死死压下。
她没有颤抖,没有咆哮,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上前一步,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咔。”
靴底碾碎一片枯叶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她。
她抬头,直视苏明凰:“姑奶奶口口声声说‘正统’,可您供奉的,是祖先,还是枷锁?”
全场哗然。
她不再多言,双手将绣绷稳稳置于主案之前,揭开覆布——
刹那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幅完整的《千山雪》缂丝图:白雪覆峰,孤鹤穿云,松枝凝霜,意境清远。
而最令人震惊的是,边缘一行极细的小字,以金线绣就,熠熠生辉:
“艺承沈氏,血归人间。”
沈氏——母亲的姓。
这是母亲的手笔,也是她留给世界的最后一道证言。
苏倾月从袖中取出一枚微型U盘,插入投影设备。
下一秒,穹顶落下巨大光幕,区块链认证的出生证明、医院监控截图、dNA比对报告、调换记录原件……一页页滚动而出,铁证如山。
“这是我被偷走的十八年。”她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我生于苏家,流落乡野,被当作弃子遗忘。而你们捧在手心的‘千金’,不过是个冒牌货。请问各位——”
她环视四周,目光锐利如剑:
“谁才是真正的‘外人’?”暴雨将至,空气凝滞如铅。
苏倾月话音落下的一瞬,祠堂内死寂如渊。
百名族人面面相觑,私语如蚁群爬过石缝——那幅《千山雪》缂丝图仍悬于主案之上,金线刺出的“艺承沈氏,血归人间”八字,在香火映照下竟似流淌着微光。
铁证已现,血脉可鉴,可高台之上的苏明凰却纹丝未动,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冰冷讥诮。
“证据?”她轻笑一声,声如枯枝折断,“苏家千年传承,靠的是族规立世,不是几张电子文件和一块破布!你可知历代先祖为守‘影阁九律’流了多少血?今日你一介孤女,妄图以凡俗科技亵渎宗庙正统,便是对列祖列宗最大的不敬!”
她杖尖重重顿地,七铃齐震,嗡鸣刺耳欲聋,仿佛有无形波纹扩散开来,压得众人胸口发闷。
几位年迈族老眼神骤然混沌,随即恢复清明,却又齐齐低头,不再言语。
苏倾月眸光微闪。
她闭上眼,心渊徽章在胸腔深处轻轻震颤,如同苏醒的脉搏。
刹那间,十米之内所有情绪如潮水涌入——恐惧、犹豫、挣扎、压抑……而最清晰的那一股,来自角落里的陆律师:愧疚与惊惶交织,像被烈火炙烤的灵魂。
她睁眼,目光精准锁住那人。
“陆律师。”她声音不高,却穿透嘈杂,“您袖中那份《苏氏与影阁合作备忘录》副本,要不要也拿出来念一念?”
全场骤静。
陆律师浑身剧震,手指猛地抽搐,下意识摸向西装内袋——那一动作虽只持续半秒,却被无数双眼睛捕捉到。
他脸色瞬间惨白,额角渗出冷汗:“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知?”苏倾月缓步上前一步,旗袍下摆拂过青砖,脚步轻得像一片雪落,“那我替你说——十五年前,苏家为换取‘影阁’暗中扶持,签署秘密协议,承诺每代必须提供一名‘纯音血脉’者接受‘归灵净化’,以维持所谓‘宗脉纯净’。而作为交换,影阁保证苏氏商道无阻、政通人和。”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剜进苏明凰眼底:
“所以当年抱错婴儿,根本不是意外,是你们早就选好了‘容器’。一个不够,就准备两个;一个失败,还有备用。小禾不是突变,是你们亲手培育的牺牲品。”
“放肆!”苏明凰厉喝,铃杖再震,气流翻涌,香炉烟雾竟扭曲成锁链之形,直扑苏倾月面门!
可她未退半步。
只是抬手,指尖轻点心口徽章。
【真言灼心,渊自情裂】
低语回荡脑海,蓝光自裂纹中溢出,如溪流漫过寒石。
那一瞬,她不再是温婉柔弱的归乡千金,而是执灯走入深渊的引路者——看透谎言,亦洞穿人心。
“你说我要颠覆正统?”她冷笑,目光扫过满堂族人,“可真正该被审判的,是这段用活人祭奠的‘规矩’!若忠于血脉叫忠诚,那我宁愿做个背叛你们规则的人。”
话音未落,殿外风雨骤起。
一道纤细身影踉跄冲入,跪倒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是小禾。
她发丝凌乱,脸上泪痕交错,锁链在腕间磨出血痕。
“我不是纯血……我只是爸爸在外面的孩子……”她颤抖着哭喊,“他们说我耳朵灵,能听出别人听不到的声音,所以要带我去洗脑子……姐姐,我不想变成没有感情的琴……我不想忘了妈妈的声音……”
苏倾月疾步上前,将她紧紧扶起,揽入怀中。
那一刻,铜钟再鸣。
一声轻响,却似撕裂云层的雷前之兆。
梁上古钟微微震颤,裂痕中似有幽光流转,仿佛沉睡千年的魂魄,终于听见了真相的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