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穿过清溪镇斑驳的老墙,带着泥土与草木腐烂的气息。
苏倾月站在老宅门前,指尖轻抚门环上那层薄灰,仿佛触到了十八年未曾归来的时光。
她没有回头。
身后城市的方向,傅司寒的身影仍伫立在晨雾中,像一尊沉默的守望者。
他想跟来,她却摇头,声音轻得不容置疑:“这次我必须一个人回去——有些门,只有踩着她的脚印才能打开。”
话落,她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如旧。
褪色的蓝布帘、老旧的八仙桌、灶台边那只缺了口的陶碗……一切都被时间封存,如同母亲离开前最后一眼所见的模样。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樟脑味,来自角落那只漆皮剥落的大木箱。
她走过去,蹲下,手指微微发颤地掀开箱盖。
尘埃扬起,在斜射进来的晨光中缓缓浮动。
箱底压着一方绣绷,丝线早已干枯断裂,但图案依稀可辨——一轮残月悬于云海,下方波涛翻涌,细看竟由无数微小音符织成。
这是《归月吟》的意象,是师父沈青梧教她弹奏的第一支曲。
她轻轻拆开绣绷夹层。
一把铜钥静静躺在泛黄的棉布间。
古旧的青铜质地,表面蚀刻着繁复云雷纹,边缘磨损处露出暗金色光泽。
她取出缠枝莲纹徽章比对,背面纹路竟严丝合缝地咬合,仿佛本是一体。
一股细微震感从掌心传来,像是血脉被唤醒的悸动。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她低声说。
没有犹豫,她转身走向后院。
杂草丛生,藤蔓爬满断墙。
她记得那个位置——儿时曾梦见自己在月下挖土,指尖触到冰冷石阶。
如今梦照进现实,锄头落下之处,泥土松动,一块青石板显露轮廓。
撬开石板,一道狭窄阶梯向下延伸,幽深不见底。
她点燃手电,一步步走下去。
地窖深处,迎面是一整面石墙,高约三米,宽逾十步。
墙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文字,每一行都标注着一门技艺:
【裂玉纹——传人:林氏·卒于丙辰年四月初九】
【九转缂丝——传人:吴氏·卒于丙辰年五月初二】
【浮光绣——传人:沈氏·卒于丙辰年六月十三】
【断音刀——传人:程氏·卒于丙辰年七月初七】
这些名字,有的陌生,有的却让她心头一震——沈氏?
是师父的族姓!
再往下,名录戛然而止。
最下方,一行血字尚未完全风化,笔画扭曲却透着不屈意志:
“丙辰三月十七,伪艺当焚,吾辈不降。”
苏倾月呼吸一滞。
她伸手轻抚那行字,缠枝莲纹徽章突然灼烫如烙铁!
眼前景象骤然破碎——
烈焰冲天。
黑袍人手持火把,砍倒织机,撕毁图谱。
一名女子披发赤足,怀抱一尊木雕神像奔出工坊,身后火舌吞噬“天工阁”牌匾。
她跃入火海的瞬间,口中低吟《归月吟》终章,声如泣血。
画面消散,她踉跄后退,冷汗浸湿后背。
石室内死寂无声,唯有心跳轰鸣。
她强迫自己冷静,环视四周。
角落供桌上,一尊焦黑木像静静矗立,半边已被烧毁,只剩空洞的眼眶望着她。
她缓步上前,伸手触碰。
刹那间,木像怀中紧抱的半枚断裂玉铃轻轻一震。
一声极细的啼哭,从铃芯深处传出。
那不是录音,也不是幻觉——那是婴儿的呜咽,微弱、真实,仿佛穿越百年时空,直抵灵魂。
她瞳孔骤缩,立刻抬头四顾。
屋顶横梁有异样缝隙,她搬来木梯攀上,拂开积尘,发现一个隐蔽夹层。
里面是一卷老旧磁带。
标签纸已泛黄脆裂,字迹却清晰可辨:
“小月满月录”
她攥紧磁带,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程婆婆拄着拐杖缓缓走进院子,看见她手中的磁带,老泪纵横:“是你啊……真的是你回来了。”
苏倾月走下梯子,声音克制却难掩颤抖:“这磁带……是谁留下的?”
程婆婆望着老宅,眼神恍惚:“那晚大火,你娘抱着你逃出来,只来得及塞给我这盒带子。她说……‘若有一天她回来,就把这个交给她’。”
她顿了顿,泪水滑落:“她说,‘声音是血脉的回响’。”
苏倾月低头看着磁带,心脏剧烈跳动。
她终于明白——这一趟归来,不只是寻根,更是赴约。
母亲用生命藏起的真相,就在这盘磁带里。
而那场所谓意外的大火,根本不是天灾。
她握紧铜钥与磁带,转身欲走,忽觉指尖一阵刺痛。
低头一看,玉铃裂口划破了她的皮肤,一滴血正缓缓渗入铃身。
霎时,整座地窖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共鸣。
像是回应,又像是召唤。
远处山野寂静无声,而城市的某个办公室里,傅司寒的手指正快速敲击键盘,屏幕上滚动着气象卫星的历史数据。
与此同时,一份残缺报告被悄悄塞进档案局外的投递箱,封面上模糊可见几个字迹:
“关于丙辰年三月十七日异常电磁波动的初步分析……”傅司寒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如刃,屏幕上的数据流疯狂滚动。
卫星云图被逐帧回溯,时间轴精准锁定至二十三年前的丙辰年三月十七日——那场吞噬“天工阁”的大火之夜。
窗外都市霓虹闪烁,他却仿佛置身于一片死寂的火海边缘。
凌晨三点十七分,气象监测系统突然出现长达四分钟的信号盲区,而同一时刻,清溪镇区域上空电离层剧烈波动,雷暴指数飙升至历史峰值。
可当天天气记录却写着:“晴,微风,无降水。”
人为干扰。
他眸色骤沉,指尖一顿,迅速调出加密档案库的访问界面。
层层权限突破,防火墙如纸片般撕裂。
这是他作为“q”时代遗留下的后门——当年那个神出鬼没的黑客代号,如今早已封存,唯独为她重启。
就在这时,一道轻微震动从手机传来。
杜秘书发来一张照片:泛黄纸页上印着一行残缺文字——
“……异常热源非自然引发,初步判定为定向电磁引燃装置。指令来源:京北特别文化监管组,执行编号09影。”
后面的内容已被红笔涂黑,但足够了。
傅司寒眼神冷得能凝出霜来。
不是意外,是清除。
一场由国家机构背书的文化灭绝行动。
几乎同步,老宅地窖内,苏倾月将磁带缓缓塞入随身播放器。
金属外壳微微发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她按下播放键,电流杂音刺啦作响,随即,一声婴儿啼哭穿透寂静——稚嫩、微弱,却又无比真实。
紧接着,在哭声间隙,一道女声低语如风掠耳:
“铃在人在,线不断。”
声音极轻,却像一把刀,直插她心口。
那是母亲的声音。
她听出来了,哪怕只有一句,哪怕隔着二十年光阴与灰烬。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缠枝莲纹徽章轻轻贴于地面,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心神沉入深处。
《归月吟》的旋律自记忆最幽暗处浮现,第一个音符落下时,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忽然——
地窖深处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共鸣,像是某种机关被唤醒。
那声音来自织机背后!
她猛地睁眼,循声而动,掌心贴上冰冷石壁,顺着纹路摸索,终于触到一处凹陷。
“咔。”
一声轻响,整面墙悄然滑开,尘土簌簌而下。
密室现形。
中央摆着一架残破织机,木架焦黑断裂,机杼倾斜,却仍倔强地绷着半幅未完成的图样。
丝线泛着奇异光泽,似雪落寒江,又似月照千山——正是失传已久的《千山雪》底稿。
她上前一步,指尖轻拨丝线,徽章骤然嗡鸣,脑海中闪电般闪现一幅画面:三日前深夜,一个佝偻身影悄悄潜入此地,掘开织机下方泥土,取出一块锈迹斑斑的金属片,随即迅速离去……
记忆清晰得如同亲见。
她眸光一凛,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老吴头……你藏了三十年的东西,现在该拿出来了。”
夜风穿堂而过,吹动残丝轻颤,仿佛回应着一段未尽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