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一坛刚开封的烧刀子,一口闷下去,辣得人眼眶发麻。我蹲在贝家花园的屋脊上,风从领口往里灌,刀子似的割锁骨,可我心里却烧得慌——十年了,就为这一天。
我叫李三,江湖上给面子的喊我燕子李三,不给面子的背地里骂。无所谓,贼就贼,老子义盗,只偷两样:一样是仇人最心疼的宝贝,一样是压在自己心口的那口恶气。
怀里硬邦邦的,是师父的牌位,乌木金字:李长风。十年前,他为了护一只宋代官窑胆瓶,被贝润生的爹一枪打在胸口,血顺着瓶沿往下淌,天青釉染成绛紫色。那天夜里,我趴在梁上,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瓶子和师父一起抬走——瓶子进保险箱,师父进薄皮棺材。我咬碎一颗后槽牙,血和泪混着咽进肚子,从那天起,我活着只剩一件事:把瓶子偷回来,让它跪在师父坟前磕三个响头。
阿三,你还真敢来?耳机里,老鬼的声音沙沙响,像钝锯条拉铁皮。这会儿他窝在对面出租屋,守着三台破笔记本,屏幕上是贝家花园的热成像——红点绿点密密麻麻,跟过年花灯似的。
少废话,红外第几道?我压低嗓子,把师父牌位往怀里又塞了塞,生怕掉下去摔了。
第三道,离地四米二,你踮脚能过。保安两组,每组四条狗,狗比你精,别喘大气。老鬼说完,嘿嘿贱笑,要是栽了,记得喊我收尸,顺便把瓶子给我当加班费。
我切断通话,深吸一口气,夜风裹着桂花香往肺里灌,甜得发腥。我低头,瞅一眼脚下——贝家客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下,那只胆瓶被玻璃罩子罩着,像被关在水晶棺材里的贵妃,冷着脸等我劫色。
我摸出腰间那根七寸长的燕子丝,百炼钢绕指柔,一头带钩,一头带环。十年前师父传给我,说偷东西不是抢,要温柔,像偷姑娘的嘴,先撩心,再上手。我舌尖顶着虎牙,心里默念:师父,您老在天之灵别眨眼,看徒弟今晚怎么撩。
脚尖一点,瓦片微沉,我整个人滑下屋檐,黑布蒙面,只露两眼,像片影子贴墙。刚落地,一道手电光刷地扫来,我缩进灌木,心跳得跟打鼓似的,耳膜咚咚。保安骂骂咧咧:见鬼了,刚才好像有黑影。另一个笑:别自己吓自己,猫罢了。脚步声走远,我吐出一口浊气,后脊背湿透了。
红外四米二。我抬头,红线交错,像蜘蛛精织的洞房。我屏住呼吸,燕子丝甩出,钩子挂住檐角,身体腾空,肚皮擦着红线掠过,凉飕飕,像死神拿胡子茬蹭我。刚过线,耳机一声,老鬼吹口哨:漂亮,满分!
我落地无声,滚进花影,膝盖压碎一朵茶花,花汁溅了一裤腿,像血。抬头,玻璃罩就在三米外,胆瓶安静得像个守寡十年的美人,等我摘她头盖骨上的凤冠。我咽口唾沫,刚想迈步,忽听一声脆响——踩断枯枝?不对,我脚底是青石砖。我僵住,缓缓低头,一只法国斗牛犬正蹲我脚边,歪头瞅我,鼻息喷在我脚背,热乎乎。
汪——半截狗叫刚出口,我一手掐住它嘴,另一只手摸出牛肉干,塞得满满。狗子瞪我两秒,舌头一卷,安静了。我长舒一口气,后背全湿。耳机里老鬼笑得跟破风箱:李三,养狗千日,用狗一时,牛肉干比枪好使。
我猫腰靠近玻璃罩,从背包掏出——自制冷凝罐,往玻璃接缝一喷,白霜地爬满,玻璃收缩。我摸出橡胶吸盘,一声,巴掌大的圆孔开好,伸手进去,指尖碰到天青釉,冰凉,像摸到十年前那个血夜。我心脏猛地抽疼,眼泪差点冲出眼眶。师父,您瞧,我来了。
咔哒。一声轻响,不是瓶子,是我手腕——一只钢铐冷不丁锁住我,警铃地撕裂夜空,红蓝光旋转,照得我像个跳梁小丑。我懵了,抬头,玻璃罩顶部缓缓升起微型摄像头,红点一闪一闪,像嘲笑。
燕子李三,晚上好。喇叭里传出贝润生的声音,温文尔雅,等你十年了,茶已温,手铐已凉,别客气。
我脑袋的一声,血全涌上耳膜——圈套!耳机里老鬼吼:阿三,西北角,翻墙!我咬牙,抡起师父牌位,砸碎玻璃,抱出瓶子,瓷片划破小臂,血顺指尖滴在瓶身,天青釉开片里渗进一线红,妖得惊心动魄。
师父,咱走!我嘶吼一声,燕子丝甩出,钩住房檐,身体腾空。脚下保安潮水般涌来,狗吠、人吼、枪栓拉响,混成一锅滚粥。我攀上屋檐,刚想狂奔,忽听一声闷响——不是枪,是瓦片断裂。我脚下一空,整个人直直摔进屋檐下的游泳池,冰水瞬间吞没口鼻,瓶子脱手,沉向池底,灯光在水面晃成万花筒,像我快散架的命。
我扑腾着去抓瓶子,指尖刚碰到,一只穿着皮鞋的脚狠狠踩在我手背,钻心疼。我抬头,水波扭曲了一张脸——小孔雀?她一身黑色潜水服,头发湿成墨,眼神冷得吓人。她张嘴,气泡上浮,声音却透过耳机直刺我耳膜:李三,对不起,这次我必须拿瓶子。
她弯腰,抱起瓶子,转身游向暗口。我愣住,水灌进肺,呛得眼前发黑,耳边却回荡十年前那个夜晚,师父胸口血咕嘟咕嘟冒泡,和我一样。我猛地蹬水,伸手去抓她脚腕,却只扯下一只脚环——银链子,上头吊着半片碎瓷,正是十年前师父被抢时,瓶子磕掉的那一角。
池面灯光晃眼,我往上浮,脑袋刚冲出水面,警笛长啸,保安围成一圈,枪口黑压压。我手里攥着碎瓷片,掌心割得血肉模糊,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原来今晚,我不是猎人,是猎物;不是来偷瓶子,是来被命运偷心。
师父,咱好像又输了。我吐出一口水,血顺着下巴滴在池面,晕开一朵红花。夜风刮过,我打了个冷战,却听见自己心里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比瓶子还脆,裂了缝,却也更亮。
我抬头,望向屋顶那弯冷月,月亮对我笑,像是一个刚断奶的孩子。我深吸一口气,把碎瓷片贴胸口,贴着师父牌位,轻声道:别急,局才刚开始。
保安扑上来那瞬间,我猛地扎回水里,像一条被逼到墙角的野狗,露出最后一颗獠牙。池水冰凉,却浇不灭我心头那团火——十年前烧起来的火,今晚,得换个方向,烧他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