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终于恢复了它，本来的颜色。
当那笼罩了整个大相国寺的“往生大阵”的最后一缕金光，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时。一轮清冷的残月，才重新从那厚重的乌云之后，探出了它那苍白的脸。
月光，如水亦如霜。
静静地洒在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足以被载入史册的，神魔之战的焦土之上。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极其诡异的，混合着浓重血腥与草木焦糊的刺鼻气味。
广场之上，那些劫后余生的龙骧卫们，依旧沉浸在那死里逃生的狂喜与对那个早已，被他们奉若神明的女子的狂热崇拜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而此刻那个被万人敬仰的“神”，却早已被人悄无声息地抬入了，后院那间唯一，还算完整的禅房之内。
禅房里，灯火通明。
数十根，粗如手臂的牛油大烛，被同时点燃，将这间本就不大的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灵素静静地，躺在一张临时铺就的软榻之上。
她已经换下了一身，早已被血水泥污，所彻底浸透的素色长裙。
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由春桃，从行囊之中翻出的最干净的，月白色寝衣。
可这依旧无法掩盖，她那早已衰败到了，极致的孱弱的身体。
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最纯粹的宣纸，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
她的呼吸，微弱得仿佛是那风中，随时都会熄灭的……残烛。
如果不是她那依旧平稳的胸口起伏，与那依旧清冷的眼神，恐怕任谁，都会以为躺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早已没有了任何生命气息的，绝美的瓷器娃娃。
“姑娘，您……您真的……不要紧吗？”
春桃，跪坐在她的榻前，一双早已哭得红肿如桃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担忧与后怕。
她的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颤抖。
就在刚刚赵医官，为自家姑娘诊脉之时，那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与那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长长叹息的……无奈，早已将她那颗，刚刚才从鬼门关前，捡回来的心，彻底地击入了无底的……深渊。
油尽灯枯。
这是赵医官，在经过了反复的确认之后，最终得出的……结论。
为了启动那座，足以逆天改命的“往生大阵”。
为了强行剥离那早已，与“九幽阴煞”融为一体的圣女残魂。
灵素，早已将自己那一身，本就根基不稳的精、气、神，彻底地燃烧殆尽。
如今的她，就如同一盏，早已被狂风吹了三天三夜的……残灯。
虽然，依旧亮着。
可谁也不知道，那最后一缕，微弱的，火苗，究竟还能……支撑多久。
或许，是一天。
或许，是一个时辰。
又或许，只是下一刻。
“……我，没事。”
灵素缓缓地开口，声音轻得仿佛是一阵随时，都会消散的风，“死不了。”
她挣扎着，想要从软榻之上，坐起来。
“姑娘！”
春桃，连忙上前，想要将她按住。
可她的手，在接触到灵素那冰冷的眼神之后，却又如同触电一般，猛地缩了回来。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啊。
清冷，平静，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就仿佛，这世间，任何的生死，病痛，都无法在她的心湖之中，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扶我，起来。”
灵素淡淡地说道。
“……是。”
春桃，不敢再有任何的违逆。
她连忙与一旁的赵医官，合力小心翼翼地，将灵素那早已轻如鸿毛的身体，缓缓地扶起，让她靠在了身后的软枕之上。
“……咳……咳咳……”
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已经耗尽了，灵素那早已所剩无几的全部力气。
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从她的喉咙里涌出。
一丝殷红的鲜血，顺着她那早已失去了血色的嘴角，缓缓地流下。
触目而又……惊心。
“姑娘！”
春桃的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无妨。”
灵素，却只是毫不在意地，用手背轻轻地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她的目光，缓缓地扫过，眼前这间小小的禅房。
最终，定格在了那早已被她用一道银针，暂时封住了心脉，陷入了深度昏迷的顾临渊的身上。
他就静静地，躺在不远处，另一张简陋的床榻之上。
他的身上，盖着一床干净的薄被。
他那张曾经俊美如天神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他的脸色，惨白如白纸。
他的嘴唇，乌青发紫。
如果不是他那依旧平稳的呼吸，恐怕任谁都会，以为躺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早已没有了任何生命气息的……尸体。
“……他，如何了？”
灵素缓缓地开口，声音平淡得，就仿佛是在问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回，姑娘的话，”赵医官连忙躬身答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敬畏，与一丝掩饰不住的惋惜，“凛……这位公子，他体内的那‘枯荣’之毒，早已深入骨髓，病入膏肓。”
“再加上，他之前，强行催动心头之血，早已是元气大伤，命悬一线。”
“若不是，姑娘您之前用那神乎其技的‘鬼门十三针’，暂时封住了他的心脉，恐怕他早已……早已，魂归天外了。”
“不过……”
说到这里，赵医官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
“不过，他毕竟是身负‘龙血’之人。那‘龙血’乃是，天地间至刚至阳之物，生命力之顽强，远非我等凡人所能……想象。”
“他体内的那股强大的生命力，正在与那‘枯荣’之毒，进行着一场极其惨烈的……拉锯战。”
“这既是他的一线生机，也是他的催命符。”
“因为，无论最终是谁赢了，他的这具早已被彻底掏空的身体，都将是第一个……崩溃的。”
“除非……”
“除非，能在他彻底油尽灯枯之前，找到那传说中，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长生蛊’，以毒攻毒，方有一线生机。”
“否则，以老夫愚见，他最多也只能再撑……七日。”
七日。
这便是这位曾经权倾朝野，威震八方的绝代王者，所剩下的最后的……生命。
何其，讽刺。
何其，可悲。
“……我知道了。”
然而，灵素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得如同一潭，早已被冰封了千百年的……死水。
就仿佛这即将逝去的，不过是一个，与，毫不相干的生命。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一旁，那张早已被烛火，照得透亮的书案。
书案之上，静静地躺着三件东西。
一件，是那个早已被顾临渊的鲜血所彻底浸透的……玄铁面具。
一件，是那个内部早已封印了迦南圣女残魂的……暖玉玉佩。
而最后一件，则是那封由顾临渊，用自己的半条命，换来的血色的……密信。
“……将信，拿来。”
灵素淡淡地说道。
“是。”
春桃，不敢有任何的怠慢。
她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封，早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的密信，双手呈到了灵素的面前。
信封，没有任何的署名。
上面只用一种极其古老的南疆文字，写着四个充满了，无尽怨毒与诅咒的……血色大字。
——“致，负心人”。
灵素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那早已干涸的血迹。
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
她缓缓地撕开了信封。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由最上等的雪蚕丝，所制成的薄如蝉翼的信纸。
信纸之上，用一种同样充满了怨毒与疯狂的笔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
那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血与泪……浇筑而成。
充满了一个女人长达二十年的最深沉的爱，与最决绝的……恨。
那正是二十年前，那位早已被世人所遗忘的大周的“静妃”，留给那个她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的男人，最后的……遗书。
信的内容，很长。
也很……简单。
它详细地记述了，一个来自于南疆小国的天真烂漫的公主，是如何在二十年前，那场所谓的“万国来朝”的盛会之上，对那个当时，还只是一位不受宠的皇子的……先帝，一见钟情。
她，是如何为了他，放弃了自己那尊贵的身份，与那早已许配给了，迦南圣主的婚约，毅然决然地远嫁他乡，来到这座，对她而言，充满了，陌生与危险的异国他乡。
她，又是如何，利用自己那早已失传的南疆秘术，与那早已被中原，视为禁忌的蛊术，一次又一次地帮助他，在那充满了血腥与阴谋的夺嫡之战中，化险为夷，最终登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的……宝座。
然而，她换来的，却不是那个男人，曾经许诺给她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海誓山盟。
而是，最无情的背叛，与最恶毒的算计。
当她的利用价值，被彻底榨干之后。
那个早已被，力的欲望，所彻底腐蚀了灵魂的男人，毫不犹豫地，便对她与她身后那早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母族，举起了最冰冷的……屠刀。
他以一个“私通外敌，意图谋反”的莫须有的……罪名，将她打入了冷宫。
又以一个“妖言惑众，祸乱朝纲”的荒诞的理由，将她那早已归顺了大周的母族，一夜之间，屠戮殆尽，血流成河。
最终，在她生下了，那个同样流淌着他血脉的孩子之后。
他又以一杯最恶毒的牵机之毒，赐予了她一场最痛苦，也最屈辱的……死亡。
而那个唯一幸存下来的孩子，则被他送给了，那个他最宠爱的女人，也就是后来的德妃，也就是……贤王，顾临安的生母抚养。
并且，从他出生的第一天起，便在他的体内，种下了那个传说中，可以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长生蛊”。
——“枯荣”之毒。
他要用自己亲生骨肉的生命与未来，来换取自己那早已被酒色所彻底掏空的，身体的……苟延残喘。
何其，残忍！
何其，歹毒！
信的最后，是静妃，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与灵魂，所立下的最恶毒的……血誓。
她诅咒那个负心的男人，生生世世，都活在病痛的，折磨之中，最终，在无尽的恐惧与悔恨之中，孤独地……死去。
她也诅咒，他所建立的这个所谓的盛世王朝，最终必将毁于他自己亲手种下的……恶果。
而那个被她视为，自己此生最大耻辱的孩子，也必将成为那个亲手，为她复仇的来自地狱的使者。
他将亲手摧毁这个男人，所珍视的……一切。
包括，他最引以为傲的江山。
与他最宠爱的儿子。
……
看完这封充满了血与泪的……遗书。
整个禅房，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春桃，与赵医官，早已被信中，那足以颠覆，整个大周皇室的惊天秘闻，所彻底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滔天的愤怒！
他们，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那个一向，以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形象示人的贤王……顾临安，会做出那等丧心病狂的事情。
因为，他从出生的第一天起，便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与最恶毒的诅咒之中。
他，不是一个人。
他，只是一个被自己亲生父亲，当成了药引的可怜的……容器。
他也是一个被自己亲生母亲，当成了复仇工具的悲哀的……棋子。
他此生的唯一意义，便是……毁灭。
毁灭这个带给他无尽痛苦的世界。
也毁灭那个让他爱了一辈子，也嫉妒了一辈子的所谓的，“哥哥”。
“……原来，如此。”
灵素缓缓地，合上了信纸。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可她的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闪烁着，一抹比万年玄冰，还要冰冷的……寒光。
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她，也终于知道，那个隐藏在幕后的所谓的“故人”，究竟……是谁了。
——德妃。
那个一向以与世无争，仁慈善良形象示人的，先帝的宠妃。
那个在先帝，驾崩之后，便自请前往皇家寺院，为先帝守陵祈福，从此不问世事的……太妃。
竟才是这一切，罪恶的最终的源头。
是她，在二十年前，便与那同样，充满了野心的迦南圣主，暗中勾结。
是她，利用静妃，那早已被嫉妒与仇恨，所彻底蒙蔽了双眼的疯狂，将那本是用来救人的“长生蛊”，变成了可以杀人于无形的……“枯荣”之毒。
也是她，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一直躲在幕后，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操控着所有人的……命运。
她的目的……很简单。
她要让先帝的两个儿子……自相残杀。
她要让这个充满了肮脏与罪恶的顾氏王朝，彻底地，从内部腐烂崩溃。
最终为那个，早已被她当成了自己私有物品的迦南圣主的大军，彻底地扫清所有的……障碍。
好一个，一石二鸟的，毒计！
好一个，隐忍了二十年的……毒妇！
“……姑娘，”赵医官，终于从那极致的震惊之中，回过了神，他的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无尽的忧虑，“如今，真相，虽然已经大白。可……可，那‘枯荣’之毒的，最终引爆之日，也已经近在……眼前。”
“而我们手中虽然有了圣女的残魂，可……可以她，如今，这虚弱的状态，恐怕也根本无法，为我们提供任何的……帮助。”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谁说，她无法提供……帮助？”
灵素，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早已被她握在手中的……暖玉玉佩之上。
“……她，不仅可以提供……帮助。”
“而且，她还是我们最终，可以反败为胜的唯一的，也是最关键的……一张，王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