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标一行人如同来时一般，在无数道敬畏与艳羡的目光中，悄然离去。那两辆黑色的皇冠轿车，像两条优雅而又神秘的黑鱼，无声地滑入车流，很快便消失不见。
然而，他们带来的那股强烈的冲击波，却在市府大楼的一号会议室里，持续不断地激荡、发酵。
会议室的门被关上了。
陈标等人留下的那幅“红星国际商业中心”的彩色效果图，被郑重地摆在了会议桌的最中央，仿佛它不是一幅画，而是一尊需要众人顶礼膜拜的神只。
烟雾，很快便弥漫了整个会议室，呛人的味道与浓郁的茶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神经高度亢奋的奇特气味。烟灰缸里，烟头像小山一样越堆越高，但没有一个人感到疲惫。所有人的脸上，都泛着一种混杂着激动、亢奋与深思的复杂红光。
灯，亮了整整一夜。
这场由市长亲自主持的、市里最高级别的班子扩大会议，从陈标离开的那一刻起，就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
“同志们，都说说吧，都谈谈自己的看法。”市长率先开口，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幅效果图，“对于南风投资公司提出的这个‘红星国际商业中心’项目，大家怎么看？”
短暂的沉默后，主管土地的局长清了清嗓子，率先发表了比较稳妥的意见：“市长，各位领导，这个项目……从蓝图上看，确实是振奋人心。但是，红星街是我们市的老城区，历史遗留问题多，产权复杂。我们这么直接地把一大片公有产权，一次性打包出售给一家外来公司，尤其是一家背景我们还不是特别清楚的港商公司，这里面……会不会存在一定的风险？万一将来有什么问题，这个责任……”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主管招商引资的王副市长用一阵慷慨激昂的陈词给打断了。
王副市长今天喝了不少茶，精神头十足，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都微微凸显。
“风险？什么风险？我看，我们现在面临的最大的风险，就是因为我们的犹豫、我们的瞻前顾后，而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向那幅效果图，声音铿锵有力：“同志们！你们都看清楚了！这是什么？这是我们市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以来，迎来的第一笔，也极有可能是最大的一笔港商投资啊！一个能解决上千人就业、每年能创造数百万税收的大项目！这要是建成了，对我们市的经济是多大的提振？对我们整个城市的形象是多大的提升？这是多大的政绩啊！同志们！”
“政绩”这两个字，如同两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在场每一个领导的心坎上。
王副市长环视全场，语气变得更加激动：“我们天天都在喊招商引资，可结果呢？这么多年，我们引来了什么？都是些小打小闹的小作坊！现在，财神爷真的敲门了，我们难道要把他拒之门外吗？老刘，你说产权复杂，这恰恰不是问题，而是我们展现诚意和能力的机会！我们政府出面，把这些问题都解决了，才能让客商放心投资，安心发展嘛！”
这番话，瞬间点燃了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热情。
“王市长说得对！机遇大于风险！”
“是啊，我们不能再抱着老思想不放了，改革开放，就是要敢想敢干，敢于承担责任！”
“要是能把这个商业中心建起来，我们市在整个地区都能抬起头来！”
反对的声音，很快就被这股主流的、充满了渴望的意见洪流所淹没。所有人都被那幅宏伟的蓝图和王副市长描绘的光明前景给彻底征服了。
市长一直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直到会议室里的讨论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时，他才将手中的烟头，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摁灭。
“同志们的意见，都很中肯。”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这件事，我只有一个态度。”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用手重重地拍在了“红星街”那片区域上。
“特事特办，一路绿灯！”
八个字，掷地有声，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我们不仅要全力支持，还要拿出我们百分之二百的诚意来支持！所有的审批流程，要简化！所有的配套服务，要跟上！所有的障碍，要由我们政府出面，替客商扫清！”
市长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扫视着眼前的下属们，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今天这个陈总，就是我们市的财神爷！谁要是敢在这件事上推诿扯皮、吃拿卡要，坏了我们市的招商大计，别怪我到时候不讲情面！”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稍缓，但其中的分量却更重了：“大家都要有紧迫感！绝不能让这位财神爷从我们家门口路过，最后跑到隔壁市去了！那我们这些人，就都成了全市人民的罪人！”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从市长的话里，听出了那份破釜沉舟的决心。
……
第二天一早，陈标下榻的市招待所里，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陈标从容地拿起电话，话筒里立刻传来了王副市长那热情得几乎要溢出来的声音：“哎呀，陈总，休息得还好吗？没有打扰到您吧？”
“王市长客气了，休息得很好。”陈标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一个顶级富商的从容。
“那就好，那就好！陈总啊，是这样，市里对您的投资计划非常重视，我们市长和主要领导连夜开会研究，都认为这是一个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不知道您今天上午有没有时间，我们想跟您进行第二轮的会谈，深入地聊一聊合作的细节。”王副市长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陈标心中冷笑，杜建邦老板的预判，分毫不差。鱼儿，已经死死地咬住了钩。
“好啊，”他沉吟了片刻，仿佛在看自己的日程表，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道，“正好我上午也有些空闲。那就麻烦王市长安排了。”
在市府一间更加私密、规格也更高的接待室里，双方再次见面。这一次，气氛明显不同了。市政府方面，不再是抱着审视和考察的态度，而是完全切换成了一种主动服务、甚至是带着一丝讨好的姿态。
王副市长开门见山，将市里的诚意和盘托出：“陈总，我们市里已经达成了共识！只要南风公司能尽快推动项目动工，我们承诺，在未来的税收上，给予‘三免两减半’的最高优惠政策！所有相关的审批手续，我们都会成立一个专门的‘项目办公室’，为您提供一站式服务，保证在最短的时间内全部办结！”
面对着对方抛出的巨大橄榄枝，陈标脸上却并没有露出预想中的喜悦。他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头，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脸上露出了一丝“难色”。
接待室里的气氛，瞬间有些凝固。王副市长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陈标放下茶杯，轻轻叹了口气，用一种带着些许“烦恼”的口吻说道：“王市长，各位领导，你们的诚意，我完全感受到了。说实话，贵市的务实和高效，确实让我印象深刻。”
他先是肯定了一句，给了对方一颗定心丸，然后话锋一转。
“不瞒各位说，在我来贵市之前，其实也顺道考察了隔壁的临市。”
这句话一出口，王副市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硬了半分。
陈标仿佛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异样，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临市的领导，也非常热情啊。他们为了吸引我们过去，也给出了非常、非常优厚的条件。甚至承诺，可以将他们新城区最好的一块地，以一个几乎是白送的价格划拨给我们。唉，说实话，这让我和我的董事会，感到非常为难啊。”
他这番“不经意”间透露出的话，像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王副市-长和在座所有领导的心上！
原来还有竞争对手！而且对方开出的条件如此诱人！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和紧迫感，瞬间笼罩了他们。他们生怕自己这边有半点怠慢，这位财神爷扭头就真的去了隔壁临市。
王副市长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他连忙说道：“陈总，临市是临市，我们是我们。我们市虽然在新城区规划上慢了一步，但我们的老城区底蕴深厚，商业氛围更浓，发展潜力绝对不比他们差！”
“是啊是啊，陈总您可得三思啊！”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
看到火候差不多了，陈标这才将话题拉了回来。他脸上露出更加“为难”的神色，指了指桌上的地图。
“王市长，各位，我个人，其实是更倾向于贵市的。红星街这个地段，非常有潜力。但是……”
他拖长了音调，成功地将所有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但是，这个项目的推进，有一个最大的难题。不是资金，也不是政策，而是产权！”
陈标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们是一家规范的港商公司，一切都必须在合法合规的框架下进行。红星街的产权实在是太复杂了，犬牙交错。那些私产，我们公司可以自己想办法去收购，但这部分，”他用手指在地图上代表房管局和纺织厂的区域画了一个大圈，“属于市房管局和红星纺织厂的公有产权，它们交织在一起，体量又如此巨大。让我们一家外来公司，去跟你们的两个兄弟单位，一点一点地去谈判，去过户……王市长，您是过来人，您应该知道这其中的难度和耗费的时间。我怕等我们把这些手续都理顺，黄花菜都凉了！我香港的董事会，是绝对不会批准在一个产权如此不清不楚的地方，投入如此巨额的资金的。”
他巧妙地，将这个最棘手的皮球，不偏不倚地，踢回到了市政府的脚下。
这番话的潜台词，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们投资的诚意是满满的，钱也不是问题，但前提是，你们必须负责把桌子擦干净，为我们提供一块“干净”的、可以直接动工的土地！我们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帮你们洗碗的！
这就是阳谋！
王副市长和几位主要领导对视了一眼，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们非但没有感到被要挟，反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只要问题不是钱，那就不是问题！
王副市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重新绽放出灿烂而又自信的笑容，当场拍板！
“陈总！我明白了！您说的这个问题，确实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位！您放心，这根本不是您需要操心的事情，这是我们政府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为了全力促成‘红星国际商业中心’这个全市的重点项目，我们市里决定了！由市政府亲自出面协调，将市房管局在红星街名下的所有房产、地产，进行统一整合！然后，以一个最优惠的、象征性的‘打包价’，一次性转让给贵公司！保证让您拿到一块干干净净、产权清晰的黄金宝地！”
一锤定音！
市府的“尚方宝剑”已经赐下，房管局那块最肥美的产权，即将兵不血刃地到手。
棋盘上，又一大片的蓝色区域，即将被染成红色。
那么，最后一块，也是最硬的那块骨头——红星纺织厂，面对来自市政府和“港商”的双重压力，又将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那个在厂里一手遮天、不可一世的孙副厂长，他的好日子，是不是，也快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