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迅速浸染了桑坪村简陋的屋舍和远处的山峦。村子里死寂一片,方才伪军搜查带来的恐慌尚未散去,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犬吠声都听不到几声,只有风穿过空荡村路的呜咽。
桑伯闩好木门,转身看向林皓,脸上再不见平日的温和,只剩下山雨欲来的凝重。“娃儿,你也看到了,这里不能再留。那些人像是嗅到味的野狗,不刨出点东西不会罢休。他们今天没搜到,保不齐明天还会再来,或者就在村外守着。”
林皓靠着土墙站立,左臂的胀痛因方才地窖中的紧张和现在的寒意而变得更加清晰。他点了点头,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我明白。桑伯,桑婆婆,大恩不言谢。我这就走,绝不能连累你们和村子。”
“走?你这身子骨,能走到哪里去?”桑婆婆急得直抹眼泪,看着林皓虚弱的样子,满心不忍。
桑伯沉默片刻,走到屋角,快速地将一些晒干的药饼和几个杂粮窝窝包进一块粗布里,又取下墙上挂着的一个旧水囊,灌满清水。他将这个小包袱塞到林皓完好的右手里。
“从村子后山走,有条采药的小路,陡是陡了点,但隐蔽,能绕过前山的大路,直通野三关方向。”桑伯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顺着山脊走,看到三棵并排的老松树就往左下切,能找到一条干涸的溪床,沿着溪床往下,天亮前应该能走出这片山头。”
他顿了顿,看着林皓的眼睛,浑浊的眸子里是过来人的透彻与一丝无奈:“娃儿,老头子我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麻烦,也不想知道。但这世道,活命不易。记住,别信生人,别走大路,夜里赶路,白天躲藏。到了野三关……唉,自求多福吧。”
这番叮嘱,朴实无华,却字字千斤,饱含着一位山中老人所能给予的全部经验和善意。
林皓喉头哽咽,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沉甸甸的包裹和那份更沉甸甸的恩情紧紧攥在手里,对着桑伯和桑婆婆,弯下了重伤后难以弯曲的腰:“二老保重!林皓若能……必有后报!”
“快走吧,孩子,趁天还没黑透。”桑婆婆抹着泪,催促道。
桑伯不再多言,轻轻打开后门,警惕地向外张望片刻,确认无人,才对林皓点了点头。
林皓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给予他短暂庇护的茅屋和两位善良的老人,将他们的面容刻在心里,然后咬紧牙关,拄着那根树枝,一步一顿,融入了屋后浓重的暮色与山林之中。
山风立刻包裹了他,带着夜露的冰冷。身后的桑坪村迅速被黑暗吞没,只剩下几点微弱的、如同萤火般的灯火,很快也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之后。
孤独,前所未有的孤独,如同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身体的每一处伤痛,左臂的沉重,腹中的饥饿,都在寂静的行走中被无限放大。但他不敢停,桑伯的话言犹在耳,追兵可能就在身后,或者在前方张网以待。
桑伯指的小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野兽踩出的痕迹,隐藏在茂密的灌木和陡峭的岩石之间。夜色深沉,星光黯淡,林皓几乎是在摸黑前行。他只能用树枝不断探路,依靠脚底的感觉和微弱的方位感,艰难地向上攀爬。
每一步都异常吃力。左臂无法保持平衡,他只能依靠右臂和腰腿的力量,在湿滑的岩石和松动的泥土上寻找支点。伤口随着动作不断被牵扯,那刚刚有些结痂的趋势似乎又被打破,温热的液体缓缓渗出,浸湿了粗糙的包扎布。
汗水混着夜露,很快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寒冷刺骨。肺叶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气。他只能走走停停,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短暂恢复一丝力气,然后又强迫自己继续向前。
不知爬了多久,他终于艰难地翻上了第一道山梁。夜风更大,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按照桑伯的指示,沿着山脊线向前。这里视野稍好,能隐约看到下方山谷的轮廓,以及更远处黑暗中模糊的山影。
野三关,就在那个方向。
希望,如同暗夜中的微光,支撑着他麻木的神经。
他不敢在山脊上久留,这里太过暴露。他努力辨认着方向,寻找着桑伯所说的“三棵并排的老松树”。在黑暗中辨认特定树木极其困难,他只能凭借感觉和大致方位摸索。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方向时,前方影影绰绰的,果然出现了三棵高大松树的轮廓,它们紧紧挨在一起,如同三个沉默的哨兵,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找到了!
林皓精神一振,立刻按照指示,向左下方切去。这里的坡度更加陡峭,几乎是贴着岩壁向下滑行。他小心翼翼,用树枝支撑着身体,一点点向下挪动。
终于,脚下触到了松软干燥的沙石。他到了那条干涸的溪床。河床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虽然难走,但比起攀爬陡坡,总算平坦了许多。
他不敢停留,沿着溪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游走去。干涸的河床在夜色中蜿蜒向前,如同一条指引方向的苍白带子。四周是黑沉沉的寂静山林,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河谷中回荡。
饥饿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他的意志。他掏出桑伯给的窝窝,冰冷坚硬,他小口啃咬着,混合着清水艰难地咽下,聊以充饥。
走,不停地走。
忘记疼痛,忘记疲惫,忘记恐惧。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向前!去野三关!
夜色在艰难的跋涉中缓缓流逝。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亮色。
黎明,快要到了。
林皓抬头望了一眼那天色,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心情反而更加沉重。天亮,意味着他必须立刻寻找地方隐藏起来。而前方,距离野三关还有多远?那里等待他的,是安全的港湾,还是另一个陷阱?
他停下脚步,靠在一块巨大的、被溪水冲刷得圆滑的岩石后,剧烈地喘息着,望着那逐渐驱散黑暗的微光,眼中充满了血丝和前所未有的凝重。
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