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马婉清回去以后和梁素珍，马德钧都说了些什么。只是当日后晌，梁素珍就叫了杨绍云去堂屋里，要和他谈谈。
心里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再没有别的选择的杨绍云，虽然依然不情不愿，但是心底里也是明白的，自己最终怕是也只能认了。
毕竟，家是回不去的。
坐在堂屋上首的梁素珍见杨绍云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坐着招了招手道：“绍云快来。姨母自面粉厂爆炸以后就没有顾上关心你了。今儿你姨丈稍稍好了点，姨母得了空，就想着赶紧找你好好的说说话。绍云可别埋怨姨母招呼不周啊。”
杨绍云走到近前，朝着姨母做了个揖，然后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回道：“姨母家里如此多的事情，绍云客居在此，一点也帮不上忙，已是心里万分愧疚了，怎还敢心生怨怼。那等做法简直不当人子。”
梁素珍听闻此话顿时一噎。她没想到，这个看似木木讷讷的小外甥，讲话时也能带上这许多机锋。只是即使杨绍云没有掉进她的话语陷阱中，她今天也必须逼着杨绍云把金条拿出来。
她心里清楚，这就是小人行径。但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不管面粉厂爆炸是天灾还是人祸，此时的结果就是，她的家已经被逼到弹尽粮绝的地步了。老爷也已经下了死令，让她母女俩务必，把外甥和马家死死绑在一起。
梁素珍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的少年，想到幼时和妹妹梁绮芬之间的姊妹情谊，又想到了丈夫和儿子愁眉不展的脸。终究化为一股浊气，叹出了口。
“绍云，姨母听说你父亲拍了电报过来，家里可都还安好？”梁素珍想着，还是先打一张亲情牌的好。
“多谢姨母挂念，父亲只说家中安好，但是到底有没有事情，其实绍云也不能确定。不过仔细想想，哪怕再安好，整个嵩原省都被日本人占了，日本人的凶残恶毒，咱们就算安居后方，也能时时耳闻。就怕是父亲不愿意绍云心里难过，特意安抚我的。”杨绍云心里有气，又不好发作，只敢在言语里阴阳怪气几下。
梁素珍却假装没有听懂，依然笑意盈盈地说：“绍云怕是多虑了。你姨丈之前就说过的，你父亲在嵩原，古桥经营这么多年，必是有自己的一套处世之道，在这乱世之中，不得不保命的时候，用些子不得已的手段，也不是不行。绍云莫要太过于惊慌了。”
杨绍云听得此处，心底里涌上一层悲哀，姨母这是非要逼死自己吗？也对，自己死了，那些金条不是马家的也必须是马家的了。
他心一横，直直看向梁素珍的双眼，道：“姨母是说我父投敌了？！”
此话一出口，杨绍云就知道今日不可能善了了，于是干脆一鼓作气，接着说道：“姨母，您嫁来高泷多年，与我父亲也并没有过交集，唯一的联系怕就是年节下互相送点子节礼罢了。但我今日可以拍着自己的胸膛向姨母保证，我杨家，绝对不可能出那起子叛国投敌的小人！”
“故而姨母无须再强逼绍云认下杨家投敌，不得不依靠马家的说法了。绍云绝对不会认！也不可能认！”
“姨母没有亲眼见过，绍云却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过的。日本人的凶残远超我们的想象。哪怕是已经投了他们的汉奸，在他们手里也不过就是乱世的一条狗。有用的时候，日本人会扔给他们几根骨头，没用时，他们在日本人眼里就是个屁！”
“莫说我父亲是那古桥县的地主，便是我杨家的祖训从来都是绝对不允许欺行霸市，打压乡里。我父亲平日里经常哀叹，乱世之中，没有什么地主和受苦人之分别，只有那亡国奴的一顶帽子，悬在所有人的头上。自己的同胞，只要能帮，必然要帮，绝对不能在遭受外敌的时候，还做那等只顾着残害自己同胞的，畜生不如的下贱东西！”
“姨母，我知道姨丈现下心中焦虑，表哥又一时应付不来那多方的压力。绍云的确手中握有财富。绍云也愿意拿出来为姨母一家救急。只是，这财富并不是绍云家中得来的不义之财，而是我杨家祖上经营多年积攒下来的。那么，绍云就得对得起自家祖宗。”
“今日只要姨丈写下契书，签字画押，说明日后我与表姐成婚之后，我父亲转给姨丈的布庄，和姨丈今后的所有资产的一半，全部转给我与表姐的小家庭，绍云定当借出全部金条，作为感激姨母一家于乱世之中收留我的谢礼。”
梁素珍听着杨绍云那慷慨激昂的发言，一时间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手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抓着椅子扶手而惨白无比。如果不是不想搞得太难看，她今日是真的要给这个外甥一点颜色看看。
只是，杨绍云最后的话，让梁素珍再说不出任何别的话来。虽然和她想要达到的目的没有分别，但是今日以这样的形式达到了目的，梁素珍心里憋屈至极。
她不想再看到杨绍云。只是假装镇定地挥了挥手道：“绍云年少，易于激动，姨母可以理解，你刚刚的话，姨母知道了。先回去歇着吧。姨母自会去和你姨丈商量的。”
无力做出其他反抗的杨绍云，此时只觉得后背早已被汗浸透了。但总算是口头上占了些便宜，他见好就收，顺着梁素珍的话退出了堂屋。
出了堂屋，他感受到了空气中的水汽。抬头看向天空，有两片雪花飘到了脸上，那丝丝凉意，瞬间将他拉回到了现实中来。
院门的边上，站着马婉清。她的脸隐在暗处让人看不真切。
杨绍云没有多做停留，只是快步走向院门处。路过马婉清的时候，杨绍云轻轻说了一声：“表姐，希望你能信守承诺。日后，多多指教吧。”
马婉清没出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刚刚杨绍云说的话，穿透了厚重的门窗，传到了她偷听的耳中。早已在父兄的劝说下，下定决心，这辈子就认了吧，和自己的表弟结亲生子，将来好好过日子。在听到刚刚表弟那一番话之后，竟说不清，自己将来，到底能不能和表弟过好日子了……
杨绍云走后，马婉清进了堂屋里。看到梁素珍因着杨绍云半点面子不留的喊话，此时正浑身气得发抖。
看到马婉清进门。梁素珍终于是一掌拍在了椅子扶手上，咬着牙道：“婉清我儿，叫你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实在是委屈了我儿。我儿你放心，但凡有一日我们马家东山再起，定叫他为着今日的失礼感到后悔万分！”
马婉清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
梁素珍坐着的首位背后，那大型的雕花中堂壁板，突然顺着雕花图案打开了一扇小门。马德钧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一只手摁在了梁素珍的肩膀上，劝慰道：“夫人莫气。目的达到就可以了。也算是这孩子识相，知道拒绝不得。他年纪小，被逼着做这事，却又无力反抗，总要找个宣泄口的。其实这样也好，不是那等唯唯诺诺之人，今后和婉清成了家，也不至于把日子过不下去了。”
梁素珍却惊奇的抬头道：“老爷还想着要他做女婿？！”
“有何不可？今日他说出这一番话来，倒是叫我刮目相看了。不只是一味的忍让，将来年纪上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梁素珍不再言语。只觉得胸中堵得慌。和马德钧说了一声，就回屋歇着去了。
马婉清也向父亲告退了。
独自坐在堂屋里的马德钧，脸色明明灭灭。背后那夹壁暗室的门再次被打开了，这次是马承泽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径直坐到马德钧下手，问道：“父亲，难道真的要同意表弟，把今后的家产分给他一半吗？您不是说，就算妹妹嫁给表弟，生了孩子也是姓杨，不姓马啊。”
马德钧瞥了一眼儿子，淡定地说道：“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为父拿他的金条，是为了给其它现在还见不得光的产业铺路么。年前那些日子带你看过那许多，你觉得我们家里只是丢掉一个面粉厂，就真的要完蛋了吗？不和你母亲妹妹说，是怕她们女人误事。你可得闭紧你的嘴。”
“正因如此，儿子才好奇，为何父亲还打算同意表弟的提议？”
“让你学习算账，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账怎么做，我说了算。咱们将来的产业能有多少，还是我说了算。更兼之，你爹我好不容易搭上了南边鸿屿那边的人脉，在那边成立了公司。日后不管是进是退，有了杨家的金条铺路，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了。”
“儿子知晓父亲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是……”
“男儿家，支支吾吾，像什么样子。”
“真把妹妹留给杨家了？”
马德钧得意一笑道：“他们两人现下一个才十二，另一个也就十五，权宜之下，只是订个婚罢了。”马德钧端起梁素珍留下的，还有些温热的茶杯，吹了吹浮沫，继续道：“又是哪里的规定，订了婚就必须要结婚的？”说罢，悠然呷了一口茶。
看着父亲得意的脸色，马承泽也不禁笑了起来。原来，父亲是真的一切尽在掌握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