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的警告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冰锥,让沈涵在稽核处的小暖房里也感到了阵阵寒意。他知道,自己这只小虾米已经成功引起了巨鳄的注意,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得如履薄冰。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未立刻袭来。朝堂之上似乎风平浪静,胡惟庸见到他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仿佛之前的警告只是随口一提。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涵不但没放松,反而更加警惕。他深知,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折磨人。
果然,几天后,风暴以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降临了。
朱元璋突然下了一道旨意,不是给沈涵的,而是发给六部九卿的。内容大意是:稽核文牍处近来所呈“数据图表”、“流程规范”等法,于厘清账目、提升效率颇有裨益。着各部可选派一二机敏文书,前往该处观摩习学,以期触类旁通,改进部务。
这道旨意,看似嘉奖,实则……是把沈涵架在火上烤啊!
让各部派人来观摩习学?学什么?学他怎么画格子?学他怎么算账?还是学他怎么得罪人?
旨意一下,整个京城官场都炸了锅!
让咱们的人去跟一个区区七品侍读学办事?还是学那些奇技淫巧般的鬼画符?这简直是羞辱!
尤其是户部、兵部这些被沈涵戳到痛处的衙门,更是怨声载道。但这是圣旨,明面上谁也不敢反对。
于是,第二天,稽核文牍处那小小的值事房里,挤满了来自各部各寺的观摩习学人员。一个个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不屑,甚至还有明显的敌意。
沈涵看着这一屋子“大爷”,头皮发麻。他知道,这是老朱把他当成了鲶鱼,扔进沙丁鱼群里,指望他能把死气沉沉的官僚体系搅动起来。但更可能是胡惟庸顺势而为,故意把他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诸位同僚,”沈涵硬着头皮,努力挤出笑容,“陛下有旨,令下官与诸位交流些许文书整理核验之心得,实在惶恐。下官才疏学浅,所言若有不当之处,还望海涵……”
底下响起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一个户部的老书办阴阳怪气地开口:“沈处事过谦了。您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手段高超,连胡相都称赞您‘善于算计’,我等岂敢不‘海涵’?”“善于算计”四个字咬得极重
场面瞬间尴尬到极点。
沈涵心里骂娘,脸上却还得保持微笑:“这位同僚说笑了。下官所为,无非是为陛下省心,为公务增效。今日便从这‘数据比对’与‘流程节点’说起吧……”
他开始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培训。底下的人,有的闭目养神,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干脆拿着本子画王八。只有极少数几个年轻、品级低的文书,似乎真的在听。
当沈涵拿出他精心准备的数据可视化图表时,底下的嘲笑声更大了。
“此乃何物?孩童涂鸦乎?”
“账目之事,自有圣人经典、朝廷律法可循,何必行此商贾伎俩?”
“花里胡哨,徒增繁琐!”
沈涵讲得口干舌燥,却感觉像在对牛弹琴。他第一次深切体会到,在一个僵化保守的体系里推行新东西,阻力有多大。这不仅仅是利益,还有根深蒂固的观念和傲慢。
培训结束后,那些“学员”们敷衍地行个礼,一哄而散,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屋子压抑的空气。
钱有待诏凑过来,低声道:“处长,这帮人……明显是来捣乱的!”
吴愣子气得脸通红:“他们根本不懂处长的良苦用心!”
连孙老道都叹了口气:“朽木不可雕也……”
沈涵疲惫地摆摆手:“意料之中。罢了,我们的核心工作不能停。户部那边几个案子,周算盘加紧算。驿站的标准草案,李文书再帮我斟酌斟酌措辞。”
他知道,这场培训风波,只是胡惟庸反击的开始,目的是消耗他的精力,孤立他,让他成为官僚体系里的公敌。
然而,沈涵没注意到的是,在那批学员中,有一个来自工部虞衡清吏司的年轻司务,叫郑彦,全程听得异常认真。
郑彦在工部负责管理匠籍和物料,终日与枯燥的数据打交道,深受账目混乱、效率低下之苦。他听着沈涵讲的“数据清晰”、“流程规范”、“责任到人”,只觉得字字珠玑,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培训结束后,别人都在抱怨嘲笑,郑彦却偷偷找到沈涵,恭敬地行了一礼:“沈处事,今日听讲,受益匪浅。下官在工部亦常受账目繁琐、核验困难之扰,不知处长所言的‘标准流程’与‘表格之法’,能否用于物料管理?”
沈涵正郁闷着呢,忽然见到一个“好学分子”,顿时如同沙漠里遇到绿洲,激动得差点握住对方的手!
“能!太能了!”沈涵立刻来了精神,拉着郑彦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起来,还把稽核处正在使用的几种表格样本送给了他一套,“郑司务若有疑问,随时可来寻我!”
郑彦千恩万谢地走了。
沈涵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反而生出一丝希望。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他感慨道,“也许改变就是这样一点点发生的?从一个觉得旧方法痛苦、愿意尝试新事物的年轻人开始?”
他决定,不能光被动应付。既然老朱给了他这个培训的任务,他就得利用起来!
他改变了策略。之后的培训,他不再试图说服那些老油条,而是专注于吸引和发现像郑彦这样的潜力股。他讲得更具体,更实用,甚至开始分享一些简单的“效率技巧”,比如如何快速核对数字,如何分类归档更便捷。
效果依然谈不上多好,但至少,他开始在庞大的官僚机器的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悄悄埋下了一些“效率”和“规范”的种子。
而这些种子,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真的能发芽。
当然,这一切都瞒不过朱元璋的耳目。
老朱听着小太监汇报沈涵培训班的“盛况”以及后续转变,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
“这小子……倒是有几分韧劲。还有点……蛊惑人心的本事。”朱元璋对刘伯温道,“看来,光是扔进狼群里还不够,得再给他加加担子。”
刘伯温心中一动:“陛下的意思是?”
朱元璋手指敲着龙椅:“他不是总嚷嚷着要‘规范’、要‘标准’吗?咱就给他个机会。让他拟个条陈,说说这新法,若要推行于一部之中,该如何着手?会遇到哪些难处?又该如何解决?”
刘伯温明白了。皇帝这是要进一步考验沈涵,不仅仅是发现问题,还要看他有没有解决问题的全局观和实操能力。这是在为将来可能的放权做铺垫了。
而此时的沈涵,还完全不知道,他即将迎来入职以来最大的一道论述题。他正看着郑彦派人送来的、尝试用新表格整理的工部部分物料清单,感到一丝微弱的成就感。
今晚的肉臊子,似乎因为这一点点星星之火,而变得格外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