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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口的石碑立起来那天,云很低,像浸了水的棉絮。阿秀站在碑前,看着石匠凿下最后一笔——“柳月仙”三个字刻在最右侧,比其他七个名字浅一些,像怕惊扰了左边的同伴。

“柳姨,你看这字还行不?”石匠直起身,手里的錾子还在滴着石屑,“特意按你说的,刻得轻点儿。”

柳月仙没说话,只是从布包里掏出块细砂纸,蹲下身轻轻打磨着碑面。她的指尖在“柳月仙”三个字上反复摩挲,直到石面泛起温润的光,才抬头看向阿秀:“当年我爹总说,字怕磨,磨得越久越有劲儿。”

话音刚落,碑底突然渗出些暗红色的水迹,顺着石缝往上爬,在“昭雪”碑名的凹槽里聚成小小的水洼。阿秀凑近一看,心脏猛地缩紧——那些水迹竟在碑面上晕开模糊的字迹,像有人用指尖蘸血写了又被雨水冲淡。

“是他们回来了。”柳月仙的声音带着颤,却没躲,“七个书生里,有三个是我爹的同窗,他们总爱在课后偷喝我娘酿的梅子酒,说要写出能醉倒春风的诗。”

正说着,血字突然剧烈晃动,碑身发出“咔咔”的脆响,石屑簌簌往下掉。阿秀眼疾手快,拽着柳月仙往后退了两步,就见碑底裂开道缝,里面滚出个锈迹斑斑的铜盒。

盒盖打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里面装着半瓶梅子酒,瓶身缠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用毛笔写的《劝学诗》,字迹被酒泡得发胀,末尾却清清楚楚写着:“赠月仙,待花开”。

“是我爹的字。”柳月仙的手指抚过纸面,纸页突然化作粉屑,混着梅子酒的香气飘向空中。阿秀抬头,看见粉屑在风里聚成七个青衫人影,正对着她们拱手,随后渐渐消散在晨光里。

这时,学堂的孩子们背着书包跑过来,小海的儿子举着支红烛,奶声奶气地喊:“阿秀姐姐说,碑立起来要点红烛,这样书生叔叔们就不会怕黑啦!”

烛火映在碑上,那些血字渐渐淡去,只留下七个清晰的名字,在阳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柳月仙将半瓶梅子酒洒在碑前,酒液渗进土里,竟冒出丛丛青翠的艾草,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到石碑上,顺着“昭雪”二字滑落,像泪,又像笑。

阿秀看着孩子们围着石碑转圈,突然明白柳月仙说的“字会发芽”是什么意思——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名字,那些藏在土里的故事,终会在风里、在雨里、在孩子们的笑声里,长出新的模样。就像此刻碑前的艾草,明明生在贫瘠的土地,却绿得那样泼辣。

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般撞在石碑上,又弹回来,裹着艾草的清香漫到街角。柳月仙望着那丛新冒的艾草,突然弯腰摘下一片叶子,揉碎了递到阿秀鼻尖:“闻着没?是我娘种的那种,能驱蚊,还能治冻疮。”

阿秀凑近嗅了嗅,一股清苦的草木香钻进鼻腔,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柳月仙就是用这种艾草煮水,给她泡冻裂的脚后跟。那时她还笑柳月仙:“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老法子。”此刻再闻,倒觉得这味道比任何香料都让人安心。

“石匠说,这碑用的是后山的青石,能经百年风雨。”柳月仙用指尖敲了敲碑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等咱们老了,就让孩子们接着照看,别让野草把名字埋了。”

正说着,街角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镇上的老人们提着水桶赶来,要给碑前的空地浇水。张大爷颤巍巍地放下水桶,指着艾草旁边的泥土:“我瞅着这地肥,下午种点向日葵吧,等花开了,金灿灿的,多热闹。”

“再种点凤仙花!”卖花布的李婶接口道,“姑娘家都爱用凤仙花染指甲,到时候让孩子们采了花,给碑上的名字描点颜色,多喜庆。”

阿秀看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规划,眼眶突然一热。她想起刚找到铜盒时,柳月仙捧着那半瓶梅子酒,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嘴里却念叨着“我爹酿的酒,总比外面买的烈”。原来再深的伤痛,也经不住这样吵吵嚷嚷的暖意——就像碑上的血字会淡去,土里的种子会发芽,那些藏在心底的疤,终会被日子磨成温柔的印记。

傍晚时,碑前真的种上了向日葵和凤仙花。孩子们用小石子在空地上围了个圈,说是给书生们“划个院子”。柳月仙把那半瓶梅子酒剩下的酒底倒进土里,阿秀则捡了块光滑的鹅卵石,用红漆在上面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压在艾草旁边。

夕阳西下,石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与旁边学堂的轮廓交叠在一起。教室里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读的正是铜盒里那张《劝学诗》:“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

柳月仙拉着阿秀往回走,路过祠堂时,看见里面亮着灯——达初正在整理新到的经书,案上摆着刚研好的墨,墨香混着艾草的气息飘出来,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你说,他们能听见吗?”阿秀轻声问,脚下踢到颗小石子,石子滚到碑前,停在“柳月仙”三个字旁边。

柳月仙回头望了眼那片新栽的花苗,笑了:“你听——”

晚风拂过,碑前的艾草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应和。远处的读书声还在继续,混着孩子们追逐的笑闹,在暮色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将所有的苦难都轻轻接住,然后,慢慢酿成了生活的甜。

暮色渐渐漫过祠堂的飞檐,达初整理经书的手顿了顿,望向窗外——阿秀和柳月仙的身影已经走远,碑前的向日葵幼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像一群踮脚张望的小娃娃。他拿起案上的墨锭,刚要研磨,忽听祠堂角落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转头一看,竟是只灰扑扑的小狸猫,正叼着块干硬的馒头渣,怯生生地躲在供桌下。

达初放轻脚步走过去,小狸猫吓得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却没舍得松口。他想起阿秀刚才画在鹅卵石上的小太阳,突然笑了,从袖袋里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掰了一小块放在地上,往后退了两步。

小狸猫警惕地看了他半晌,见他没再靠近,终于放下戒心,叼起桂花糕飞快跑到墙角,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达初看着它圆滚滚的背影,突然觉得这祠堂好像没那么冷清了,连烛火都添了几分暖意。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柳月仙探进头来:“达初先生,孩子们吵着要听你讲《论语》呢,说你讲的比先生们都有趣!”

达初放下墨锭,指尖还沾着墨香:“这就来。”他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眼供桌下的小狸猫,它已经吃完了桂花糕,正用爪子洗脸,阳光最后的余晖从窗棂照进来,在它身上镀了层金边。

学堂里早已坐满了孩子,阿秀正站在讲台上,拿着支粉笔在黑板上画小人,画到柳月仙时,特意给她画了两撇胡子,引得孩子们笑成一团。见达初进来,大家立刻坐直身子,齐声喊:“达初先生好!”

达初笑着点头,走上讲台,目光扫过一张张期待的脸庞,突然指着窗外:“今天不讲《论语》,咱们讲讲‘等待’吧。”

“等待?”阿秀举手,“是不是像等向日葵开花那样?”

“是呀,”达初点点头,“就像碑前的种子在等春天,就像小狸猫在等一块能安心吃的糕点,就像咱们……在等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故事,慢慢长出温柔的形状。”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希望”两个字,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清脆响亮,混着孩子们若有所思的吸气声,在暮色渐浓的学堂里,像一颗种子落进了土里——或许此刻还看不见芽,但总有一天,会顺着阳光的方向,慢慢长高。

夜色像一块浸了水的蓝布,慢慢盖住甘田镇的屋顶。学堂的灯还亮着,达初讲完“等待”,孩子们却不肯走,缠着要听书生们的故事。阿秀搬来几张长凳,柳月仙端来刚熬好的酸梅汤,小海扛着斧头路过,被孩子们拽着衣角拖了进来,只好蹲在门口,听达初慢悠悠地讲。

“那七个书生啊,当年住在镇东头的破庙里,”达初的声音带着点说书人的韵味,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着,“夏天蚊子多,他们就用艾草熏;冬天冷,就挤在一起焐脚。可就算这样,每天天不亮,庙里就会传出读书声,比鸡叫还准时。”

小海的儿子举着酸梅汤碗,汤里的冰块叮当作响:“达初先生,他们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呀?”

“为了让咱们甘田镇,再也不用怕贪官污吏。”柳月仙接过话头,她的指尖划过桌面,像在描摹什么,“我爹说,字是有骨头的,写在纸上能当刀,刻在心里能当盾。”

阿秀望着窗外的月光,突然想起碑前那丛艾草。白日里她特意去看,竟发现有株艾草的叶子上,停着只半透明的萤火虫,翅膀扇动的频率,和柳月仙父亲铜盒里那张《劝学诗》的墨迹震颤一模一样。她没说破,只是悄悄摘了片艾草叶,夹进了孩子们的识字本里。

夜深了,孩子们终于被爹娘接走,学堂里渐渐安静下来。达初收拾着散落的粉笔头,柳月仙在擦黑板,黑板上“希望”两个字被擦得只剩淡淡的白痕,像还没干透的露水。

“明天,我想去趟后山。”柳月仙突然说,手里的抹布顿在半空,“我爹说过,后山的崖壁上,刻着他和同窗们写的诗,当年没来得及拓下来。”

阿秀刚要应声,门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是小海的斧头掉在了地上。他指着镇口的方向,声音发颤:“你们看……那碑……”

三人冲出学堂,只见镇口的“昭雪”碑前,不知何时亮起了成片的萤火,绿幽幽的光裹着碑身,像件流动的衣裳。更奇的是,碑上的七个名字竟在光里微微凸起,笔画间渗出细碎的光点,落在旁边新栽的向日葵幼苗上,幼苗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了半寸嫩芽。

“是他们回来了。”阿秀的声音有些发哑,她看见有个青衫虚影,正蹲在碑前,用指尖轻轻抚摸着“柳月仙”三个字,虚影的袖口沾着点墨痕,和柳月仙父亲诗稿上的墨迹一模一样。

柳月仙往前走了两步,虚影突然转身,对着她深深一揖,然后渐渐融入萤火里。碑前的萤火突然腾空,组成七个模糊的字:“月仙,勿念,安好”。

“我爹……”柳月仙捂住嘴,眼泪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埃。那些尘埃被萤火一照,竟也泛起微光,像无数个被记起的瞬间,在夜色里轻轻摇晃。

小海捡起斧头,突然往镇西头走去:“我去看看磨坊的石碾子,说不定他们也想听听,现在的甘田镇,夜里有多安静。”

达初望着腾空的萤火,突然笑了:“他们哪是来告别的,是来看看,自己当年种下的种子,是不是真的发了芽。”

阿秀没说话,只是弯腰,从碑前的泥土里,轻轻拔出了一根刚冒头的凤仙花幼苗。幼苗的根须上,缠着根半透明的红线,线的另一端,系着片干枯的戏服碎片,碎片上的牡丹,在萤火里重新染上了淡淡的红。

她想起柳月仙说过,当年她爹总爱把她娘绣的戏服碎片,当成书签夹在书里。原来有些牵挂,从来不会被时光磨断,只会顺着根须,钻进土里,等一个合适的春天,长出新的模样。

天快亮时,萤火渐渐散了,碑前的向日葵幼苗已经长到半尺高,叶片上还沾着细碎的光点。柳月仙蹲在碑前,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叶片,光点突然钻进土里,在她脚边冒出株新的艾草,叶片上竟天然带着个小小的“月”字。

“我爹说,他要在艾草叶上,给我刻满名字,这样就算走散了,也能凭着叶子找到家。”柳月仙的声音很轻,像在对自己说,又像在对土里的人说。

阿秀看着那株带字的艾草,突然明白这甘田镇的故事,从来不是靠打斗和惊悚撑下去的。那些藏在阴森里的冤屈,那些扣人心弦的对峙,不过是为了让这些温柔的瞬间,能有机会在阳光下扎根——就像碑前的花,石缝里的草,还有此刻柳月仙眼角的泪,落在土里,都能长出希望。

日出时,镇上的人发现,“昭雪”碑前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多了块新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此处可歇脚,有茶,有书,有故人”。木牌旁边,摆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清水,水面上漂着片艾草叶,叶上的“月”字在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

阿秀回到学堂,翻开孩子们的识字本,那片被她夹进去的艾草叶上,竟多了行小小的字:“书声不断,便是人间好时节”。字迹娟秀,像极了柳月仙母亲的绣线,在纸页上轻轻蜿蜒。

她抬起头,看见柳月仙背着竹篓,正往后山的方向走,竹篓里装着拓碑的工具,篓沿上插着支刚摘的野菊,黄灿灿的,像个小小的太阳。远处的磨坊传来石碾转动的声音,是小海在帮李婶碾新收的谷子,碾盘转动的“咯吱”声里,混着他哼的不成调的山歌。

达初站在祠堂门口,正往供桌下的食盆里添猫粮,那只灰扑扑的小狸猫蹲在他脚边,尾巴卷成个圈,像在守着什么宝贝。晨风吹过,祠堂的铜铃“叮铃”作响,和学堂里孩子们的读书声撞在一起,像首没谱的歌,在甘田镇的上空,轻轻飘荡。

阿秀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重新写下“希望”两个字。这次她写得很慢,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像种子顶破泥土的脆响。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字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知道,这故事还会继续——在孩子们的笑声里,在石碑前的花影里,在每个被温柔记得的瞬间里,慢慢长成甘田镇最坚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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