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雅在凌晨三点十七分醒来。
并非因噩梦惊扰,亦非被护士的脚步声吵醒——而是疼痛。那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钝痛,宛如有人用一把生锈的勺子,一点一点地刮着她的骨头。
米雅咬紧嘴唇,手指在被单上时而蜷缩,时而松开。化疗后的第三天总是最难熬的,白细胞数值跌至谷底,连呼吸都仿佛在肺里塞满了碎玻璃。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在寂静的病房中显得格外刺耳。
窗外,京都的夜空被城市的灯光染成暗红色。米雅凝视着天花板上的水渍,数着它边缘的裂缝。一条、两条……裂缝在她视线中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宛如某种古老的符文。
“止痛泵的按钮就在你右手边。”值夜班的护士小林推门而入,声音在静谧的病房里轻柔却清晰。她熟练地检查着输液管,橡胶手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米雅摇了摇头。她已经按过两次了,再按就会超量。上个月隔壁病房有个女孩因过量使用吗啡导致呼吸抑制,被送进IcU的场景她仍记忆犹新。
“血小板只有23,明天得再输一袋。”小林翻阅着记录本,圆珠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早上八点要做腰椎穿刺,别吃早餐。”
米雅将脸埋进枕头里。消毒水的气味夹杂着枕套上残留的洗衣粉香味,让她想起上周母亲偷偷带来的那枝紫阳花——仅活了不到六小时,便被护士长以“可能滋生细菌”为由扔掉了。
小林看了看米雅床头柜上的几本书,关切地叮嘱道:“还是要尽量多休息,这有助于恢复。”
米雅顺着小林的目光扫了一眼床头柜,点了点头,未作回应。
待小林小心翼翼地离开病房后,毫无睡意的米雅习惯性地拿起床头柜上的《量子宇宙》,仔细翻开她折起的那一页。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时,米雅正凝视着自己手臂上的淤青。
这些淤青如同某种地图,记录着她体内抗争的痕迹。淡黄色的旧伤边缘泛着新鲜的青紫,针孔周围结着细小的血痂。她用手指轻轻按了按,疼痛立刻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今天感觉怎么样?”
她的主管大夫陈墨站在床尾,翻阅着检查报告,白大褂口袋里插着三支钢笔——红笔圈注危急值,蓝笔记录病程,黑笔签署医嘱,犹如一套严谨的武器。
“和昨天差不多。”米雅随意地回答,同时注意到陈墨左眼下方有一块新鲜的擦伤,似乎是被什么尖锐物划伤的。
陈墨的钢笔在纸上停顿了一下。
“骨髓库那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米雅床头的《量子宇宙》,“我们还在等待进一步的配型结果。”脸上露出些许无奈和歉疚。
“与其这样空等,是否可以考虑自体移植?”一个有意压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米雅看到父亲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的磨砂玻璃后,进门时,她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
母亲没有声息地跟在后面,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担忧,手里永远是那串油光锃亮念珠。
“骨髓纤维化的进展超出了预期。”陈墨将ct片插上灯箱,用笔点在片子上蛛网般的白色阴影区,“自体移植需要先采集足量的cd34+细胞,但以病人目前的骨髓状态,条件显然不具备。”
陈墨边说边转身看向刚刚进门的米勇强。“米先生,你应该清楚这个风险。”
米勇强把手中的文件袋的正面展现给了陈墨,米雅袋子封口处有一枚精致的金属扣子,上面有一个清晰的图案,像是一只眼睛,扣子旁边的封口上则打着一封钢印,图案和扣子上在一样,这会儿米雅看的更清晰了一些 ,那只眼睛是在金字塔的上面,图案的周围是一圈月桂叶图案。
“卡罗琳医学中心给出了新方案。”米勇强的指尖在那个扣子上停留了一下,“他们有一种实验性cAR-t疗法,但...”他突然看了陈墨医生一眼,“负责项目的莱茵博士特别强调,需要先做骨髓活检确认突变靶点。”
陈墨左眼的擦伤在听到“莱茵”这个名字时似乎抽搐了一下。他接过文件,钢笔无意识在“KARoLINUm-7”这个单词上画了个圈:“这类疗法需要匹配患者特定的hLA分型,但他们的配型数据库......”
“比国际骨髓库更全面。”米勇强打断他,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莱茵博士说他们有个跨国项目,专门研究亚裔的基因特异性。”
母亲猛地站起来,佛珠串啪地砸在地上:“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机构?”
陈墨医生弯腰捡起佛珠,米雅注意到他的白大褂袖口沾着一丝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卡罗琳中心是瑞士私人研究机构,去年在《柳叶刀》发表过一篇很有争议的论文。”
病房当中一时陷入寂静。米雅看见自己的父亲下颌线绷紧了——那是他咬紧牙关时的表情。
过了许久,米勇强好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还是倾向于自体移植,现在没有更好方案的情况下,我们等不起,再说他们承诺过KARoLINUm-7可以逆转纤维化。”米勇强的脸上突显出了过分的倔强,就像是一个不服输的孩子。
“用逆转录病毒改造t细胞攻击自身骨髓?”陈墨突然提高音量,钢笔在病历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墨迹,“上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刚叫停了三例类似试验,患者出现了不可控的细胞因子风暴!”
米雅盯着灯箱上自己支离破碎的骨骼影像。那些白色阴影像藤蔓缠绕着椎骨——她又一次想起母亲扔掉的那株紫阳花,根须也是这样死死扒住陶土花盆。
“可国际骨髓库四个月都没有配型成功!”米勇强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文件袋上,金属扣子在他的手掌上留下清晰的印记,“莱茵博士说只要完成hLA基因测序,他们数据库有96%的亚裔匹配率。”
“然后呢?”陈墨的钢笔尖“啪”地折断,“让米雅成为第48号实验体?他们的论文里前47例‘成功案例’连真名都没有!”
佛珠的崩裂声像枪响。檀木珠子滚落一地,母亲蹲下身去捡,肩膀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米雅看见一滴泪砸在父亲锃亮的皮革尖上,晕开小小的圆斑。
“用我的骨髓。”母亲突然抬头,手指死死抓住床栏,“同胞半相合移植...我可以的...”
陈墨摘下眼镜擦拭左眼的伤疤——那道擦伤此刻红肿得骇人。“您和米雅的hLA配型只有三个位点相符,”他的声音突然沙哑,“强行移植的排异反应会.......比白血病更致命。”
监护仪的滴答声填满死寂。米雅伸出手,轻轻覆盖住母亲冰凉的手指。
“等下周配型更新吧。”
米雅平静地说道,“《柳叶刀》的新的论文说......等待期的希望值能提升免疫细胞活性呢。”
父亲看向他,米雅对他眨眨眼,嘴角努力变成月牙的形状——这是三岁那年父亲教她的,“用微笑吓跑怪兽”的魔法。
临近傍晚,母亲又来了一趟,手里拎着一个印着果子店LoGo的纸袋。
“我买了你最爱吃的蕨饼。”说着解开丝带,糯米团子在塑料盒里泛着半透明的光泽。
米雅盯着那些圆滚滚的团子。化疗摧毁了她的味觉,现在连白开水喝起来都像金属。但她还是拿起一个放进嘴里,黏腻的触感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苦。
“好吃吗?”母亲小心地问道。
“嗯。”米雅点点头,把剩下的半个团子悄悄塞进纸巾里。
父亲米勇强站在窗边调节空调的温度,他的西装外套上小头雨水的气息,领带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
米雅知道一场争论耗尽了他的精力,可能是挫败感使然吧!
虽然米勇强能不时地和米雅及母亲交流,但细心的米雅发现,他会时不时的走神。
好在这个奇怪的氛围持续了不久,天刚刚黑下来,米雅的父母就离开了。米雅再一次拒绝了他们陪床的请求,因为她能自理,更重要的是她不希望他们见到她痛苦的样子。
病房安静了下来,米雅也瞬间也放松了下来,翻开《量子宇宙》折角的那页。
书上说,在量子力学中,粒子可以同时存在于多个位置,直到被观测的瞬间才确定状态。
她有时候会想,在某个没有被观测到的平等宇宙里,自己是不是正穿着校服在教室里打瞌睡,抱怨着周末的数学补习班。
这个舒服的阅读时刻随着止痛药效力的消退,很快也就结束了。
米雅蜷缩在病床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护栏,默默地胡乱哼唱着她会的所有歌曲,目的就是减轻痛感,坚持到疼痛到麻木的到来。
突然,窗外的夜空亮了一下。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的光芒在米雅的眼底留下一道淡蓝色的残影。
她下意识摸了摸左手腕内侧的胎记——那片淡褐色的痕迹此刻正在微微发热,在昏暗的光线中竟有些像一条盘踞的龙。
监护仪的警报突然响起。
米雅茫然地看着自己突然飙升的心率曲线,耳边传来护士急促的脚步声。
但在所有嘈杂的声音之上,她分明听见了一个陌生而又异常清楚的声音:“你能看见我?”
这个声音如此的不同,让米雅感觉像是幻觉又异常地清晰,忍不住四处寻找了起来。
“你能看到我吗?”
这个声音又出现了一次,更清晰了,是在脑子响起。
米雅看到了,是个少年,出现床尾的空中,像是投影,并不清晰,甚至只能看到上半身,苍白的脸有些瘦削,漆黑如夜的眼睛,额前散落着几缕不听话的黑发。
他穿着样式古怪的深色外套,明显和现在的季节不符,领口别着一枚黯淡的银质徽章。
最让米雅震惊的是,他的身体呈现出的半透明的状态。
少年看起来比她还要吃惊,他的嘴唇有些哆嗦,似乎在不行的说着什么,但是除去刚才听到的那一句话,米雅再也听不到他口中的一个字。
少年的身影开始闪烁,就像信号不好的电视画面。
米雅下意识伸出手,却看见少年露出惊恐和懊恼的表情,一闪就在米雅的面前消失了。
当值班护士冲进病房的时候,米雅正盯着窗户发呆。
“血压180\/110!米雅,你这会儿感觉怎么样?”值班护士方小雨一边调整输液阀一边急促地问道。
米雅慢慢地收回目光,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手腕上的胎记,那里的温热感依然存在。
“没什么,”她轻声说道,“可能是...做了一个噩梦。”
但当她再一次看向窗外的时候,流星划过的地方,有一颗星星明亮地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