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保尔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咔哒”一声在身后关闭时,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隔绝在外。
斯维尔德洛夫大厅内那山呼海啸般的狂热与崇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气中,只剩下一种近乎于凝固的、充满了智性与挑战意味的极致寂静。
卡佳·伊万诺娃站在办公室中央,环视着这个简洁到甚至有些简陋的房间。一张行军床,一张书桌,以及占据了整面墙壁的、一块巨大无比的黑色书写板。
没有丝毫的客套,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
她的目光,如同一柄出鞘的、闪烁着寒光的手术刀,死死地锁定了轮椅上的那个男人。
“现在,”她的声音清冷如冰,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你可以开始你的‘解答’了,柯察金同志。”
她刻意在“解答”这个词上,加重了充满了嘲讽意味的读音。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这个男人为了挽回颜面,而进行的最后一场、也是最徒劳的政治表演。
然而,保尔却只是平静地一笑,操纵着轮椅,来到了那块巨大的黑板前。他拿起一根粉笔,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平静到令人心悸的语气,淡淡地说道:
“伊万诺娃同志,辩论,是思想的碰撞,不是单方面的说教。”
“让我们从你的第一个问题开始。”
话音未落,他已然在黑板的最左侧,用遒劲有力的字体,写下了两个大字——
【资金】
当这两个字映入眼帘时,卡佳只觉得自己的血液,在一瞬间就被点燃了!
这个男人,竟然真的打算和她进行一场纯粹的、硬碰硬的学术辩论?!
好!
太好了!
她那张冰冷绝美的俏脸上,浮现出一抹充满了昂扬斗志的红晕!她快步上前,从保尔手中拿过另一根粉笔,毫不犹豫地,就在【资金】这两个大字的下方,飞快地写下了一行行充满了古典经济学严密逻辑的公式!
“按照亚当·斯密的理论,国民财富的增长,来源于资本的积累与有效劳动!而你的计划,本质上是一种强制性的、超高速的资本积累!这种积累,在没有外部输血的情况下,只能来源于对内、尤其是对农业部门的超额剥削!”
她的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利剑出鞘!
“我计算过,你的‘剪刀差’要实现资本目标,差额率至少要达到百分之三百!这是一个足以引发全国性农民暴动的数字!你的资金来源,从根基上,就是建立在毁灭我们统治基础之上的空中楼阁!”
她的论证,引经据典,逻辑严密,每一个数据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充满了无可辩驳的力量!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任何经济学家都哑口无言的铁证,保尔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只是静静地听完,随即,用手中的粉笔,在卡佳那一连串精密公式的旁边,画上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嘲讽意味的……叉!
“伊万诺娃同志,你的理论,是完美的。”
“可惜,”他话锋一转,那平静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足以颠覆卡佳整个世界观的、降维打击般的力量,“你用错了时代!”
“在自由资本主义时代,斯密的‘看不见的手’或许有效。但在帝国主义已经完成全球瓜分的今天,在一个无产阶级政权被全世界封锁的孤岛上,还妄想着依靠市场去自发完成资本积累?”
保尔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极致的轻蔑!
“那是自杀!”
随即,他在黑板的另一侧,写下了几个卡佳闻所未闻的、充满了力量的全新词汇!
【国家干预】
【计划性赤字】
【以通胀换积累】
“什么?!”
卡佳看着这几个离经叛道的词汇,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计划性赤字?用通货膨胀去换取资本积累?
这……这简直是疯子才能想出来的理论!这是在公然违背经济学最基本的规律!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反驳,保尔那如同神谕般的声音,已经开始为她构建一个全新的、她从未接触过的宏观经济世界!
“国家,为什么不能成为资本积累的主导者?我们用国家信用发行货币,投入到最关键的重工业项目中,这些项目本身,就会创造出新的价值!而适度的、可控的通货膨胀,本质上就是一种面向全民征收的‘铸币税’!它确实会牺牲一部分人的短期利益,但却能为整个国家的长远发展,提供最宝贵的、启动未来的第一桶金!”
轰!!!!!!!!!
卡佳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一颗重磅炸弹狠狠轰中!
她想反驳,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反驳!
因为保尔的这套理论,虽然在她看来是彻头彻尾的歪理邪说,但它……竟然形成了一个逻辑上的闭环!巧妙地绕开了她所有基于古典经济学理论的攻击!
这……这不可能!
就在她心神剧震之际,保-尔已经擦掉了黑板上的【资金】,写上了第二个,更加致命的难题!
【劳动力】
“数百万合格的产业工人!你变不出来!”卡佳强压下心头的震撼,发起了第二轮猛攻!
“一个农民变成产业工人,需要的不仅仅是技能培训,更是思想上的彻底改造!这需要一代人,甚至两代人的时间!”
“时间?”
保尔笑了。
他再一次,在卡佳的论点旁,画上了一个巨大的叉!
随即,他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充满了铁与血味道的词汇!
【集体农庄化】
【户籍制度】
【斯达汉诺夫运动】
“我们将用拖拉机,将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我们将用严格的户籍制度,将这些‘解放’出来的劳动力,牢牢地绑定在他们应该去的工厂!我们更会用一场席卷全国的、轰轰烈烈的劳动竞赛,去重塑他们的思想,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一个自由散漫的农民,变成一个纪律严明、充满荣誉感的……无产阶级战士!”
“伊万诺娃同志,我们没有时间去‘等待’一代人的成长。”
保尔的声音,变得如同钢铁般冰冷而又残酷!
“我们,要去‘制造’一代人!”
寂静!
卡佳呆呆地站在原地,握着粉笔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看着黑板上那一个个冰冷的、充满了强制性与暴力美学的词汇,只觉得一股发自骨髓的寒意,疯狂地向上蹿升!
这个男人!
他根本不是在搞经济建设!
他是在用指挥一场战争的思路,在用塑造一支军队的方式,去改造整个国家!去改造数以亿计的人民!
疯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敢于将整个国家当做实验室的……社会学疯子!
辩论,从午后,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办公室窗外的天色,早已被浓郁的夜幕所笼罩,但房间内的两个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他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惫。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块被粉笔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的黑板,和两人之间那火花四溅、愈发激烈的思想碰撞!
卡佳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她将自己二十多年来所学的一切经济学理论,从古典主义到新古典主义,从边际效用到一般均衡论,全部都当做了武器,向着保尔发起了最猛烈的攻击!
但是,没用!
完全没用!
她每提出一个看似无解的、足以在任何学术会议上都将对方驳斥得体无完肤的难题,保尔,总能从一个她闻所未闻的、更高维度的、充满了国家意志与强权色彩的理论体系中,找到一个看似离经叛道,却又在逻辑上无懈可击的……答案!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手持长矛的、技艺精湛的古代骑士,在挑战一个……驾驶着坦克的未来战士!
她的每一次冲锋,都被对方用最蛮横、最不讲道理的方式,碾得粉碎!
“不……不可能……”
当时钟的指针,已经悄然划过午夜十二点时,卡佳的精神,终于濒临崩溃的边缘。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信仰的、也是整个西方经济学世界奉为圭臬的最终真理,如同最后的王牌,狠狠地砸了出来!
“就算你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但你这种无所不在的、彻底取代了市场的强力政府干预,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沙哑,眼中闪烁着最后的、也是最偏执的狂热!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任何试图取代‘看不见的手’的尝试,最终都只有一个结果——”
“那就是彻底的市场失灵!和随之而来的,整个经济体系的……总崩溃!”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用一种胜利者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保尔,等待着他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这是阳谋!是任何人都无法反驳的铁律!
然而,面对这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击,保尔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慌乱。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深深的、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见到新世界大门的可怜人的……怜悯。
他缓缓地转过身,拿起粉笔。
在被无数公式和图表占满的黑板上,他擦出了一块干净的、最后的空白。
然后,他用一种无比庄重、仿佛在书写历史的姿态,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对这个时代而言,无比陌生的名字——
约翰·梅纳德·凯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