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墨是攥着那柄凿子走进裱糊铺的。木柄被掌心的汗浸得发深,原本暗红的漆色晕成了褐,缠着的红绳褪成了淡粉,却在绳结处留着点顽固的暗红——像第四卷里沈砚之那柄刻刀上的红绳,打了个一模一样的“双环扣”。钱塘老辈人说,这结是“绳绳相扣,生生不离”的意思,当年祖父给石匠送凿子时,特意让祖母编了这结,说“让工具也记着,我们和闻家,也是不离的”。
少年的手还在抖,不是怕,是心里的激动按捺不住。他把凿子往八仙桌上一放,“当啷”一声脆响,震得桌上那方刚拼好的莲形石片都颤了颤,石缝里的墙灰簌簌往下掉,像极了泉亭驿残碑上剥落的苔痕。沈砚之的目光落在凿头,刃口虽钝,边缘却还齐整,在裱糊铺风灯的光线下泛着青冷的光,像刚从泉亭驿的石缝里刨出来,还带着山石的凉。
苏晚忽然想起石匠日记里夹着的那张便签,泛黄的纸页上写着:“沈兄送我这凿子时,拍着我的肩说‘等将来莲形石片合了缝,你就用它敲开里头的念想,别让它闷坏了’。”她指尖轻轻抚过木柄的纹路,那里有个浅浅的刻痕,是个“泉”字,笔画里还嵌着点细沙——与泉亭驿残碑上“泉”字的笔锋、力道,甚至刻痕里的沙粒,都能对上,像是同一柄凿子刻出来的。
沈砚之伸手抓起凿子,掌心立刻感到一阵沉,比他祖父留下的刻刀稍重些,却握着格外顺手。木柄的长度、凿头的弧度,甚至握手处的磨痕,都与祖父的刻刀分毫不差——就像出自同一人之手,连工具都在循着祖辈的痕迹。他忽然想起第三卷里,泉亭驿老石匠的孙子说的话:“当年在泉亭驿,沈先生和我爹共用一套工具,沈先生总说‘工具认主,得让它知道,要刻的不是冰冷的石头,是心里的牵挂,得轻着点,柔着点’。”
“试试?”闻墨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急切,他指着桌上的莲形石片。石片拼合的缝里还嵌着点临安北花墙的墙灰,灰白的颜色顺着缝蜿蜒,像道没长好的疤,藏着百年的疼。沈砚之屏住气,指尖调整着凿子的角度,让凿尖对准石缝最窄的地方,手腕轻轻发力,“笃”的一声轻响,石屑簌簌往下掉,露出点铜色的边角,在风灯底下闪了闪,像颗藏在石里的星。
苏晚的心跳得像擂鼓,指尖攥着那方荷帕,帕角的莲纹都快被她捏变形了。她想起闻墨祖母临终前写的信,字迹抖得厉害,却字字清晰:“石匠祖父总说,莲形石片里藏着‘锁’,是沈先生当年亲手嵌进去的,得用他留下的这柄凿子才能撬开,旁人的工具不行,力道不对,会伤了锁里的东西。”此刻凿尖每敲一下,石片就颤一下,像有什么活物在里面动,要挣开石壳,跳出来似的。
“慢着!”闻墨忽然伸手按住沈砚之的手,声音里带着点急。他指着凿子木柄上缠的红绳,“奶说,这红绳浸过松烟墨,还掺了荷花池的水,敲的时候得让绳头对着石片上的‘墨’字,不然墨气不对,会伤着里头的念想,让它认不出我们。”他小心地把红绳理直,指尖顺着绳纹捋了捋,绳头果然正对着石片内侧“墨痕重生”的“墨”字,绳上淡黑的墨迹顺着石缝渗进去,竟慢慢晕开,像条细小的墨线,把凿子和石片连在了一起。
沈砚之深吸一口气,再敲时,凿子忽然“咔”地顿了一下,像是碰到了硬东西。他低头细看,石片的缝隙里露出半枚铜钱的边,黄铜色的,方孔方方正正的,像块没写完的字,藏着没说尽的话。苏晚忽然想起第五卷第六章里,石匠日记里画的那幅小图——纸上画着枚铜钱,旁边写着:“孔里能穿纸鸢线,让它带着念想飞,飞到泉亭驿,飞到沈兄身边。”
第三凿下去,莲形石片“啪”地轻响一声,顺着缝隙裂成两半,半枚铜钱滚了出来,落在铺着的荷帕上,发出“嗒”的轻响。钱面生着厚厚的绿锈,却在“宣统”二字处透着亮,显然是这些年常被人摩挲,把锈都磨掉了。沈砚之弯腰捡起铜钱,指尖抚过方孔的边缘,光滑得很,没有一点毛刺,正好能穿过苏晚手里攥着的纸鸢线——那线是去年从荷花池捞的,泡得发柔,还带着点荷叶的清香,此刻穿进钱孔,竟像天生就长在了一起,线与钱贴得紧紧的,不晃也不滑。
“这钱……我见过类似的。”苏晚忽然指着钱背的纹路,声音里满是惊讶。钱背刻着朵极小的莲,花瓣细细的,数了数,正好是七瓣——与她发簪上雕的残荷,花瓣数分毫不差,连花瓣的弧度都一样。她忽然想起祖母的嫁妆匣里,垫着块红绸布,布上放着枚缺了角的铜钱,当时只当是普通的旧物,随手放在了一边,此刻才明白,那是这枚铜钱的另一半,是祖辈藏了百年的约定。
闻墨急忙翻开太爷爷的日记,手指飞快地往后翻,直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张铜钱拓片,墨色虽淡,却能看清钱上的纹路。拓片旁边写着行小字,是太爷爷年轻时的笔迹,带着点工整:“民国八年冬,雪刚落,沈兄把这枚铜钱掰成两半,一半塞给我,说‘我带一半去泉亭驿刻碑,另一半留给我的阿鸾,等将来莲形石片合了,这铜钱就能认亲,让她知道我在想她’。”拓片上的方孔处,画着根细细的线,像纸鸢线穿过的样子,线的末端画着个小小的风灯,写着“归”字。
沈砚之忽然注意到,凿子木柄的红绳末端,拴着个极小的木牌,只有指甲盖大小,上面刻着个“闻”字,刻痕很深,显然是用心刻的。他想起闻仙堂药柜上的牌匾,“闻”字的笔画也是这样,只是牌匾上的字更粗些,更有气势。“这绳……是闻家姑娘编的?”他抬头问闻墨。少年点头,眼里闪着光:“奶说,太奶奶当年编这绳时,在里头掺了自己的头发,黑的白的都有,说‘让凿子记着,闻家也在等,等沈、苏两家的人来,等这铜钱团圆’。”
苏晚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那枚缺角的铜钱,小心翼翼地往一起拼。两半铜钱的接缝处严丝合缝,像从没分开过,连绿锈的纹路都能对上。钱面的“宣统”二字合在一起,竟在边缘处显出个小小的“鸾”字——是祖母苏鸾的小名,刻得极浅,像是怕被人发现,又像是怕被岁月磨掉,藏着隐秘的温柔。她忽然想起那半方诗帕,帕角的莲瓣里也藏着“鸾”字,只是当年一场大火烧去了一半,只剩下“亦”字的轮廓,此刻被铜钱的锈色一映,那半字竟像被墨补全了似的,与“砚”字挨在一起,像祖父在轻声叫着祖母的名字。
“你看凿子底下。”沈砚之忽然指着八仙桌的桌面,声音里带着点惊喜。凿子压过的地方,桌面的木纹里渗出点淡墨色,慢慢晕开,竟显出个“砚”字——是祖父沈砚山的字,笔画里还带着点荷叶的清香,与第三卷里祖父在泉亭驿刻的便签上的“砚”字,一模一样。他想起那张便签上的话:“等阿鸾见着这字,就知道我在想她,没忘了我们的约定。”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思念,早被凿子刻进了木头里,藏在岁月的纹路里,等着有一天,被懂的人看见。
闻墨忽然从背包里掏出个布包,布是粗棉布,洗得发白。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块磨石,灰黑色的,石面凹下去的地方,正好能放下那柄凿子,像为它量身定做的。“日记里写,‘这磨石是沈兄从钱塘老家带来的,用潮泥掺着荷花池的沙,晒了三个月才成,磨出的凿子能刻透石头,也能刻透时光,让念想不褪色’。”他把凿子往磨石上轻轻蹭了蹭,“沙沙”的声响里,火星溅到铜钱上,绿锈竟掉了点,露出底下亮闪闪的铜色,像抹开了层淡墨,显出原本的模样。
沈砚之握着凿子,忽然想试试能不能再从石片里刨出点什么。他让凿尖轻轻碰到石片内侧,刚用了点力,就听见“咔”的一声轻响,石片内侧竟掉出个小小的纸团,被油纸裹着,还带着点石屑。他小心地展开油纸,里面是半张泛黄的药方,字迹娟秀,是闻家太奶奶的笔迹,上面写着:“沈君需静养,忌忧思,每日用荷花池的水煎药,待莲开满池,药可停,人可归。”——与闻仙堂账册里那页“当归三钱”的药方,笔迹、墨色,甚至纸的纹路,都完全一致,像是同一时间写的。
“这是……藏在石缝里的?”苏晚的声音有点哑,指尖抚过药方上的字,墨色虽淡,却能感受到写字人的温柔。纸团里还裹着根干荷梗,颜色褐得发黑,却直挺挺的,没有一点弯曲,像在撑着什么,守着什么。她想起祖母信里的话:“你祖父总说,荷梗宁折不弯,就像等着重逢的人,再难再久,也不低头,也不放弃。”
沈砚之把那枚合好的铜钱系在苏晚手里的纸鸢线上,线轴轻轻一转,铜钱“呼”地飞了起来,在裱糊铺的屋里打着转,红绳在风里飘得像团火,映着风灯的光,晃得人眼睛发暖。闻墨忽然指着天花板,声音里满是激动:“奶说,这裱糊铺的梁是太爷爷当年帮忙修的,特意在梁上留了个‘莲台’,刻着朵莲,说‘总有一天,这铜钱会自己飞上去,落在莲心里,告诉我们,念想找到了归宿’。”
话音刚落,铜钱果然稳稳地落在梁上的莲形刻痕里,“当”的一声轻响,震得梁上的灰尘都落了下来,其中一粒细小的灰尘掉进苏晚面前的茶碗里,水面竟浮出个淡淡的“归”字——是用松烟墨写的,笔锋、结构,都与风灯里的“归”字一模一样,像是谁提前写好,等着灰尘带它出来。
沈砚之忽然懂了,这柄凿子哪是凿石头的工具,分明是凿开时光的钥匙。从民国八年祖父送凿子给石匠,到现在他们用凿子敲开石片,八十年的时光,石匠的凿子敲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敲开了莲形石片里的牵挂,敲出了铜钱里的约定,敲得那些藏在石缝里、木柄里、红绳里的念想,都露出了模样,见了阳光。
闻墨把凿子收进布包时,红绳忽然松了点,掉出根细细的线头,缠在了苏晚的发梢上。她低头去解,指尖碰到线头,发现上面沾着点松烟墨,蹭在发间,竟像朵小小的墨莲,淡黑的颜色衬着她的发,格外好看。少年忽然笑了,眼里闪着光:“奶说,‘凿子认主,就看它愿不愿意把墨蹭在你身上,蹭上了,就是把你当成自己人,把祖辈的念想也传给你了’。”
暮色慢慢漫进裱糊铺,风灯的光越来越亮,把屋里的影子拉得很长。沈砚之把那枚合好的铜钱小心地收进铁皮盒里,盒子里还放着那半方诗帕、祖父的船票,此刻又多了铜钱和药方,满满当当的,像藏了一盒子的岁月。盒盖合上的瞬间,他仿佛听见泉亭驿的石匠在耳边笑,声音爽朗:“沈兄,你看,八十年了,铜钱终究是认亲了,你的念想,终于传到后人手里了。”
八仙桌上的莲形石片还在微微发烫,像揣着团火,暖得人心里发疼。苏晚望着石片的缺口,忽然明白,那不是缺陷,是祖辈特意留的门——门里藏着的,不是铜钱,不是药方,是他们用凿子一下下刻进石头里的话:“别怕路远,别怕时久,只要心里记着,只要手里握着这柄凿子,总有一天,牵挂会自己找上来,会自己团圆。”
窗外的风灯忽然亮了,光透过纸罩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个凿子的影子,长长的,正对着桌上的铁皮盒,像在说“收好了,好好藏着,还有更多念想等着你们呢,还有更多故事等着你们续呢”。沈砚之握紧那柄凿子,木柄的温度顺着掌心往上爬,暖得他眼眶发湿。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就像石匠没刻完的莲,祖父没写完的诗,祖母没绣完的帕,都在等着这柄凿子,接着往下刻,接着往下写,接着往下绣,直到刻出个圆满的结局,写出个团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