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还沉浸在晋王大破突厥的狂欢余韵中,街巷酒肆间仍流传着李贞如何雪夜奇袭、阵斩敌酋的英勇传说。
然而,大明宫深处,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两仪殿内,气氛却已悄然转变。
李治高踞龙椅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他半张面容。
御案上,摊开着并州送来的捷报详文,以及随后抵达的、关于战利品清点、俘虏处置、边镇布防调整等一系列奏章。
字里行间,无不彰显着李贞此役的辉煌战果及其对北疆局势的深远掌控。
殿下的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正在激烈争论着该如何封赏这位立下不世之功的亲王。
“陛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出列,声音洪亮,“晋王殿下此战,扬我国威,靖平北疆,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老臣以为,当晋爵一等,加封食邑万户,赐丹书铁券,以彰其功!”
立刻有数位大臣附和:“臣等附议!殿下之功,非重赏不足以酬!”
然而,另一波声音随即响起,语调则显得谨慎甚至带着几分忧虑。
“陛下,晋王之功,固然卓着。”一位中年官员持笏躬身,“然赏赐亦需有度。殿下已贵为亲王,位列极品,再加封赏,恐……恐赏无可赏。
且殿下如今总督北疆军事,手握重兵,威震朔方,若再厚加恩赏,恐非……国家之福啊。”
这话说得委婉,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殿中热烈的气氛。
不少官员闻言,脸色微变,偷偷抬眼觑向御座上的皇帝。
长孙无忌立于文官班首,眼帘低垂,仿佛老僧入定,此刻却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陛下,老臣以为,赏功罚过,乃朝廷法度。晋王之功,自当厚赏。
然,如何赏赐,确需慎重。晋王年轻,骤立大功,易招物议。不若……在金银田宅上多加赏赉,以示天恩浩荡
。至于权柄……北疆初定,或可稍作调整,令殿下回京休养,委以其他重任,亦是对殿下的爱护保全之意。”
他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处处为李贞着想,实则字字诛心,暗示李贞兵权过重,需要召回京城,明升暗降,加以制约。
紧接着,又有几位官员出列,或明或暗地附和长孙无忌的说法,言语间开始提及“汉之周亚夫”、“前朝旧事”等典故,隐隐将李贞与历史上那些功高震主、不得善终的名将联系起来。
龙椅上,李治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圭,面色沉静,目光幽深,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捷报传来之初的狂喜与自豪已然褪去,一种更为复杂、更为隐秘的情绪,开始在他心底滋生、蔓延。
那是帝王天性中的猜忌。
李贞是他的弟弟,年少英勇,屡立奇功,他本该无比欣慰。但正是这过于耀眼的功勋,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这个弟弟,如今在军中的威望太高了!并州军、幽州军,乃至此次参战的各路兵马,几乎唯他马首是瞻。北疆的军政大权,尽握其手。他还如此年轻……若其心生异志,后果不堪设想!
长孙无忌等人的话,如同在他心湖中投下石子,精准地激起了那片他不愿承认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他既为大唐有此栋梁而喜,又为这栋梁可能威胁到自己的权柄而忧。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对如何封赏李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迟疑。
退朝后,李治心烦意乱,信步来到御花园散心。
早已等候在假山亭阁旁的刘才人(原刘婕妤),看准时机,端着一盏精心炖煮的参茶,袅袅婷婷地迎了上来。
“陛下连日操劳,妾身心中难安,特炖了参茶,请陛下润润喉。”刘才人声音柔媚,眼波流转,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李治看了她一眼,接过茶盏,随意呷了一口。
刘才人觑着皇帝脸色,故作不经意地轻叹一声:“并州大捷,真是天大的喜事。晋王殿下如此神勇,真乃国之柱石。
只是……妾身听闻,如今并州军中,只知有晋王,不知有朝廷……唉,瞧妾身这嘴,真是该打!
定是些小人胡言乱语,陛下万万不可当真。”她说着,轻轻拍了自己脸颊一下,眼神却带着一丝狡黠。
李治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目光骤然锐利地扫向她。
刘才人吓得立刻跪倒在地,花容失色:“陛下恕罪!妾身失言!妾身只是……只是担心殿下功高,易招小人嫉妒,有损陛下兄弟情深……”
李治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变幻,最终挥了挥手,语气淡漠:“起来吧。后宫不得干政,以后这等话,休要再提。”
“是,是!妾身再也不敢了!”刘才人连连叩首,起身后小心翼翼地为李治捶着肩,低眉顺眼,嘴角却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清宁宫内,武媚娘很快便通过燕青的渠道,得知了朝会上的争论以及刘才人那看似无心实则恶毒的挑拨。
她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着李贞不久前寄来的家书,信中除了报平安,还提及了战后抚恤、重建边塞的诸多困难,字里行间并无半点居功自傲之色,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与忧虑。
两相对比,武媚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鸟尽弓藏,功高震主!自古皆然!
李治的猜忌,长孙无忌的煽风点火,刘才人的落井下石……
这一切,如同一张无形的罗网,正悄然罩向远在边关、一心为国的李贞。
“娘娘,如今该如何是好?”翡翠在一旁忧心忡忡,“陛下若真听信谗言,殿下岂不危矣?”
武媚娘沉默良久,指尖轻轻划过家书上李贞的字迹,眼中闪过决绝之色。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化解这场危机!
“陛下不是猜忌殿下兵权过重,威望过高吗?”武媚娘的声音冷冽而清晰,“那我们就自己动手,替殿下‘减损’一些这‘过高’的威望!”
她猛地站起身:“翡翠,更衣!本宫要立刻去见皇后娘娘!”
立政殿内,皇后正翻阅着内廷用度的册子,见武媚娘匆匆求见,神色凝重,不由讶异:“媚娘,何事如此急切?”
武媚娘屏退左右,忽然屈膝跪倒在皇后面前,眼中含泪,语带哽咽:“娘娘!求娘娘救救殿下!”
皇后大惊,忙起身扶她:“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晋王刚立大功,何出此言?”
武媚娘不肯起身,抬头泪眼婆娑道:“娘娘明鉴!殿下在边关浴血奋战,全凭一片忠君爱国之心,从未有半分杂念!
可如今……如今朝中竟有小人,因嫉生恨,散布流言,诬蔑殿下拥兵自重,意图不轨!此等诛心之言,若传入陛下耳中,引起猜疑,殿下……殿下岂非百口莫辩?
妾身恳求娘娘,在陛下面前为殿下分解一二,殿下对陛下、对大唐的忠心,天地可鉴啊!”她说着,重重叩首。
皇后闻言,神色也严肃起来。她久居深宫,对前朝争斗并非一无所知,立刻明白了武媚娘的担忧。
她扶起武媚娘,叹道:“本宫也听闻了些风言风语,真是可恨!你放心,陛下圣明,必不会轻信谗言。本宫会寻机向陛下说明。”
“不,娘娘!”武媚娘抓住皇后的手,急切道,“光是分解,恐难消陛下疑虑。妾身……妾身斗胆,有一计,或可彻底打消小人谗言,保全殿下!”
“哦?是何计策?”皇后疑惑。
武媚娘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请娘娘奏明陛下,殿下此番立功,全赖陛下洪福齐天,将士用命,殿下不敢居功。
恳请陛下,将所有赏赐,尽数分赏给并州苦战将士、抚恤阵亡家属!并……并请陛下选派得力重臣,前往并州,接管防务,殿下愿交还兵符,回长安专心侍奉陛下与娘娘!”
皇后彻底震惊了,愕然看着武媚娘:“这……这如何使得?殿下立此大功,岂能不受封赏?还要交还兵权?”
“娘娘!”武媚娘泪水涟涟,“功赏虽重,不及殿下清誉安危之万一!唯有如此,方能向陛下、向天下表明殿下绝无贪恋权位之心!
唯有如此,才能让那些小人再无话可说!殿下为国征战,本不为封赏,若能以此换取陛下安心,朝堂宁静,殿下……殿下定会理解的!”她言辞恳切,情真意切,仿佛全然是为夫君的安危着想。
皇后看着武媚娘悲切却坚定的面容,心中大为触动,既感慨于她对李贞的深情与牺牲,又暗赞其深明大义、顾全大局。
“难得你如此深明大义……”皇后叹息道,“罢了,本宫便依你之言,寻机向陛下进言。只是……此举未免太委屈晋王了。”
武媚娘垂首:“能为陛下分忧,为殿下解难,妾身与殿下,不觉委屈。”
离开立政殿,武媚娘脸上的悲切瞬间褪去,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她知道,这步棋走得极险。
自请交还兵权,看似示弱,实则以退为进。既迎合了皇帝潜在的猜忌,又占据了道德的绝对制高点,更能凸显李贞的无私忠耿。
她赌的,是李治作为帝王最后的那点愧疚之心和兄弟情谊,以及朝野舆论对功臣的同情。
她回到清宁宫,立刻修书一封,遣心腹以最快速度送往并州。
信中,她将长安局势、皇帝猜忌、自己的应对之策详细告知李贞,嘱他接到朝廷旨意后,务必表现得坦然豁达,甚至要主动上表,恳请辞赏交权,将戏做足。
做完这一切,她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北方阴沉的天空,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夫君,朝堂之险,远胜边关刀剑。这一局,我们必须联手,才能涉险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