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草木的潮气，悄悄溜进院门口时，总爱在花架下打个转。王老汉亲手搭的松木花架上，牵牛花藤爬得飞快，嫩绿色的卷须像无数只小手，没几日就缠满了半架，连横杆上都缀满了鼓胀的花苞，淡紫色的、粉白色的，圆滚滚的像憋了一肚子的悄悄话，只等某个清晨“噗”地绽开。
林辰从旧货市场淘来张长椅，刷了层清漆，稳稳地放在花架下。长椅的木纹里还藏着旧时光的痕迹，坐上去能闻到木头晒透后的暖香。每天傍晚，这里就成了父亲和王老汉的“战场”——棋盘一摆，搪瓷缸子往地上一搁，“当当”的落子声能惊动巷口的猫。两人总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王老汉急了就用烟袋杆敲棋盘，父亲则梗着脖子把棋子重重拍下，末了又会互相递烟袋，烟丝在铜锅里明灭，笑得像个偷吃到糖的孩子。
苏晴拎着个竹篮进来时，正撞见王老汉用“马”踩了父亲的“帅”。她把篮子往长椅上一放，掀开蓝印花布，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布袋子：“看看我做的新物件。”淡蓝色的棉布上绣着小小的牵牛花，花瓣用深浅不一的蓝线勾边，花藤顺着袋口蜿蜒，针脚不算工整，有的地方线迹还微微歪斜，却透着股拿绣花针时的认真劲儿。
“给你们装棋子用，”她拿起一个递给父亲，“上次看您老把棋子往布兜里揣，总掉出来。这个缝了暗袋，能把将帅单独放。”父亲接过来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像两片落叶轻轻相触，两人都愣了一下，又赶紧移开目光，父亲的耳尖悄悄爬上点红，苏晴则低头去整理剩下的袋子，鬓角的碎发遮住了脸颊。
“这手艺真不赖，”王老汉放下烟袋，拎着布袋子翻来覆去地看，指腹摩挲着绣线的凸起，“比集市上买的还结实。小苏啊，下次教我家老婆子做做？她总说闲得慌，整天蹲在门口数蚂蚁。”
“好啊，”苏晴笑着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等周末吧，我带些碎花布过去，咱们一起做，人多热闹。”她想起王老汉说过，他老伴儿年轻时是镇上有名的绣娘，后来眼神花了才搁下针线，说不定能讨教几招呢。
林辰坐在旁边的竹凳上，看着这一幕，手里转着个没刻完的木陀螺——是王老汉教他刻的。他突然想起刚认识苏晴时，她总爱低着头，说话细声细气的，像怕惊扰了谁。第一次在王老汉家见面，她递手工皂时手都在抖，被王老汉打趣“比新媳妇还害羞”。可现在，她站在花架下，阳光落在发梢镀了层金，说起做布袋的针法时眼里闪着光，大方又从容，像换了个人似的。就像这牵牛花，刚抽芽时怯生生地贴着架子爬，生怕被风吹折，爬着爬着，就敢迎着太阳开出满架的花来，把整个院子都染得香喷喷的。
“对了，”林辰忽然开口，木陀螺在掌心停住，“刚才去社区办点事，听说下个月要搞邻里节，就在中心广场。要不咱们搞个手工展？把这段时间做的皂、木刻、布袋子都摆出来，再请李干事拍点照片，贴在社区公告栏上，让大伙都瞧瞧咱们这‘邻里手作集’的热闹。”
“我看行！”王老汉第一个响应，烟袋杆在鞋底磕得邦邦响，“让那些总说‘现在人懒得动手’的老伙计瞧瞧，咱们这院子里藏着多少本事！”他想起上次换物集市，隔壁楼的老陈还说“木刻能当饭吃？”，这次非要让他见识见识。
父亲也连连点头，拿起枚“炮”在棋盘上敲了敲，“当当”声像是在鼓掌。他转身往屋里走，回来时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铅笔涂涂画画，是他琢磨的标语——“手作传情”“邻里共暖”，字写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透着认真。
苏晴眼睛亮了，像落了两颗星星：“我还能教大家做简易手工皂！就用融化的皂基，加点食用色素和香精，材料简单得很，小孩子也能玩，做好了还能当礼物送人。”她已经在心里盘算开了，要准备些卡通模具，小熊的、兔子的，保准孩子们喜欢。
说干就干，几人立刻围坐在长椅上分工。王老汉拍着胸脯说负责找社区借展板，“李干事欠我两斤新茶，这点事还不好办？”；父亲自告奋勇写大标语，这次非要把“手”字的竖钩写得笔直；苏晴拿出小本子列材料清单，皂基、模具、颜料记得清清楚楚，末了还加了句“带些小零食，边做边吃”；林辰则打开手机相册，开始整理这些日子拍的照片——有父亲写福字时眯着眼的认真，有苏晴打包手工皂时沾着金箔的专注，有王老汉锯木头时被木屑迷了眼的憨笑，还有换物集市上张阿姨用缝纫机换书架时的惊喜笑脸……每张照片都冒着热气，像刚出笼的馒头，看着就让人心里暖和。
照片洗出来那天，阳光正好。他们把展板支在花架下，父亲端来浆糊，王老汉搬来梯子，苏晴负责递照片，林辰则站在远处指挥“左边点，再高点”。父亲写的“手作暖邻”四个大字用红绳挂在最上头，宣纸被风吹得轻轻晃，笔锋虽仍有些抖，却透着股沉甸甸的实在，像他这个人一样，不善言辞，却把情意都藏在笔画里。苏晴把做好的布袋子、手工皂摆成一排，淡蓝的布袋配着奶白的皂块，看着清爽；王老汉的木刻小摆件穿插其间，歪耳朵的兔子挨着缺尾巴的老虎，憨态可掬。整个展板像一幅拼起来的生活画，热热闹闹的，满是烟火气。
邻里节当天，中心广场上飘着气球，孩子们拿着风车跑来跑去。他们的手工展设在最显眼的位置，刚摆好就围了不少人。张大妈指着照片里换缝纫机的自己，笑得合不拢嘴：“看我那时候多傻，还怕换不着好东西！”三楼的小陈拉着苏晴问手工皂的做法，说女朋友生日快到了，想亲手做一套当礼物；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缠着王老汉要木刻小老虎，说“要跟换物集市上那个一模一样的”。
父亲站在人群后，背着手，看着自己写的字被大伙围着称赞，“这字有劲儿”“透着股暖和气”的话飘进耳朵里，他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却故意板着脸，假装转头看别处的糖画摊，肩膀却悄悄挺直了些，像棵被春雨润过的老树，透着股精神劲儿。
林辰悄悄举起手机，拍了张父亲的背影。照片里，花架上的牵牛花正好开了一朵，淡紫色的花瓣迎着光，像个小小的喇叭，仿佛在把这院子里的故事——那些一起熬的粥、一起劈的柴、一起争的棋、一起做的手工——轻轻吹向更远的地方，吹进每个路过的人心里。
“以后，每个月都搞点活动吧？”苏晴忽然说，手里转着个刚做好的布风车，风一吹就哗啦啦转，“春天种花，咱们在花架旁边种点向日葵；夏天纳凉讲故事，王大爷您不是会讲老北京的段子吗；秋天摘果子，听说社区果园的山楂熟了；冬天就围炉煮茶，我带茶叶，您老带点心。”
王老汉捋着胡子笑，皱纹里都盛着阳光：“好啊，我这把老骨头，就陪着你们折腾。正好让我那老婆子也活动活动，省得在家跟我拌嘴。”
父亲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日历本——是林辰给他买的，每页都能记事。他翻到下个月，用铅笔在上面画了个小小的花，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是“我记下了，到时候我来准备工具”。
林辰看着他们，又看了看花架上绽放的牵牛花，藤蔓已经爬满了整个架子，把长椅都罩在绿阴里。他心里忽然很踏实，像脚下踩着的土地，厚实得能生根发芽。原来日子就像这花架，刚开始只是几根光秃秃的木头，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可当大家一起添砖加瓦，一起种上花藤，一起在底下聊天、下棋、做些琐碎的小事，分享块烤红薯，争两句闲话，它就会慢慢爬满绿藤，开满鲜花，成为能遮风挡雨、盛满暖意的地方，成为心里那个叫做“家”的模样。
晚风拂过，牵牛花轻轻摇曳，淡紫色的花瓣碰在一起，像在说悄悄话，又像是在应和这个无声的约定。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近处是父亲和王老汉重新摆开的棋盘，棋子落得“当当”响，苏晴哼着歌在整理布袋子，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织成张金色的网，把这寻常的日子，网得暖暖当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