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活动中心的红绸还没解开,王老汉就带着一群棋友堵在了门口。这群平均年龄过七十的老人,今天都换上了体面衣裳:老张叔的中山装熨得笔挺,袖口露出的手表链闪着光;李大爷的瓜皮帽歪戴在头上,手里却捧着个红布包,布角绣着的“棋”字被摩挲得发白发亮。
“来了来了!”有人眼尖,看见林辰推着轮椅穿过晨雾,赶紧捅了捅王老汉。林辰今天特意给父亲穿了件藏蓝色的新夹克,是苏晴上周陪他去商场挑的,说这颜色衬得人精神。父亲的右腿还没完全康复,却执意要自己拄着拐杖站一会儿,腰板挺得笔直,像棵老松树。
“林老哥!”王老汉扯开红布,露出里面的紫檀木棋盘,阳光落在棋盘上,金丝嵌的楚河汉界闪着温润的光,四角刻着的缠枝莲纹路里,还能看到新打的蜡油痕迹,“这是咱棋友凑钱打的,张木匠连夜赶了三天,说必须配得上您这棋王的身份!”
父亲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阳光照透的琉璃珠。他扶着棋盘边缘就想坐下,被林辰轻轻按住:“别急,还有您的专属棋桌呢。”他推着轮椅往活动中心里走,身后跟着一串“踢踏”的拐杖声,老人们的笑声震得玻璃窗嗡嗡响。
靠窗的位置果然摆着张特制棋桌。桌腿比普通的矮了三寸,漆成沉稳的枣红色,桌角都包了圆角,是怕老人不小心磕着;正面并排三个抽屉,分别贴着“黑棋”“白棋”“杂物”的标签,字迹是苏晴写的,圆润的楷体透着股秀气。林辰拉开中间的抽屉,里面铺着深蓝色的绒布,黑子白子码得整整齐齐,旁边还躺着副折叠老花镜,镜腿缠着防滑胶带;最底下的抽屉里,放着个银灰色的放大镜,镜筒上有调节焦距的旋钮。
“苏晴找人订做的,”林辰拿起放大镜递过去,指腹蹭过冰凉的金属外壳,“她说这放大镜能调焦距,您看棋不用总眯着眼,调清楚了再落子。”
父亲接放大镜的手还有点抖,是上次骨折留下的后遗症。他把放大镜往棋盘上一照,紫檀木的纹路突然变得清晰,连金丝的焊点都看得分明,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仅剩的三颗牙,像个收到新玩具的孩子。林辰看着他鬓角的白霜,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把他攒了半年的弹珠倒在手心,笑得一脸满足。
“开棋仪式开始咯!”王老汉把棋盘摆上桌,自己拽过张藤椅坐下,手里捏着颗白子转来转去,“今天我执白,林老哥执黑,输了的请喝茶馆的碧螺春!”周围立刻围上三层人,有人搬来小马扎,有人干脆蹲在地上,连活动中心的管理员都凑过来,手里还攥着本记分册。
林辰站在人群后面,看着父亲捏起黑子的样子。老人的手指关节肿大,指腹上布满老茧,捏棋子的力道却很稳,指尖在棋盘上悬了悬,“啪”地落在天元位。王老汉“哟”了一声:“还是老规矩,先占中心!”白子紧随其后,落在黑子斜对角,两颗棋子在阳光下,像两颗凝住的露珠。
父亲落子依旧果断,只是捏棋子的手偶尔会抖一下,每次抖的时候,他就会悄悄用袖口擦一擦掌心——林辰知道,那是紧张的。就像小时候看父亲跟厂长下棋,明明占了上风,却总在落子前擦手心,后来才明白,那不是怕输,是怕辜负了期待。
“林科长,你看林叔叔这步‘仙人指路’,还是那么绝!”有人捅了捅林辰的胳膊。他往前凑了凑,看见父亲的黑子正卡在白子的必经之路,像设了个温柔的陷阱。王老汉皱着眉挠头,瓜皮帽都滑到了后脑勺,周围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喊“老王认输吧,这盘你输定了”,有人嚷“再等等,老王要出绝招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棋盘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随着太阳升高,光斑慢慢移到父亲的手背上。林辰突然觉得心里很踏实——原来所谓传承,不只是血脉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劲,还有这些藏在棋桌、放大镜里的心意。父亲年轻时教他下棋,总说“落子要稳,做人要正”,现在他把这句话藏在棋盘的纹路里,藏在捏棋子的力道里,一辈传一辈,就像棋盘上的棋子,看似沉默,却落得稳稳当当。
苏晴举着相机在人群里穿梭,镜头盖早就摘了,脖子上挂着的备用电池晃来晃去。她一会儿蹲在地上拍棋盘上的棋子,一会儿踮着脚拍围观老人的笑脸,拍到父亲偷偷往林辰口袋里塞糖时,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那是父亲早上从病房带的水果糖,纸皮都被攥皱了,却还坚持要给儿子留一颗。
“苏丫头,给俺们拍张合影!”王老汉赢了半盘,心情正好,拉着父亲的手不肯放。苏晴赶紧调整镜头,看着取景框里的画面:父亲坐在轮椅上,手里还捏着那颗没下完的黑子;王老汉站在旁边,一只手搭在轮椅背上,另一只手比着“胜利”的手势;周围的老人们挤在一起,有人的拐杖斜靠在桌腿上,有人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阳光落在他们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金粉。
后来林辰在苏晴的相册里看到这张照片,旁边还贴着张特写:父亲的手握着放大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天,棋盘上的黑子白子在光晕里,像缀满星星的夜空。相册扉页上,苏晴写了行小字:“最暖的日子,是有人陪你把棋下完,把步走完。”
那天的棋下到日头偏西才结束,父亲以半子险胜。王老汉拍着大腿喊“再来一局”,却被老张叔拽住:“让林老哥歇歇,明天再战!”父亲不肯走,非要看着林辰把棋盘收进抽屉,又亲手把放大镜调到最合适的焦距,才肯坐上轮椅。
回去的路上,晚风卷着槐花香飘过来。父亲突然从口袋里掏出颗糖,塞进林辰手里——还是早上那颗,糖纸更皱了,却裹得很紧。林辰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橘子味的甜慢慢漫开,像小时候父亲把他架在脖子上,在大院里转圈时的味道。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桃木珠,珠子被体温焐得温热。突然明白,无论是病房里的搀扶,还是棋桌上的等待,都是日子里最结实的依靠。就像这棋盘,落子无悔,相守无期;就像父亲的爱,藏在拐杖的木纹里,藏在放大镜的光晕里,藏在每一颗偷偷塞过来的糖里,沉默,却滚烫。
活动中心的灯亮了,透过窗户,能看到那张枣红色的棋桌静静立在那里,抽屉里的棋子和放大镜,在暮色里等着明天的太阳,等着新一局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