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露水凝在廊下的芭蕉叶上，欲坠不坠。
前厅早已布置妥当。紫檀木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粥点小菜，热气袅袅，香气却仿佛被这过分宽敞肃穆的厅堂吸走了大半，只余下冰冷的规矩。
萧绝在主位落座，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寻常家宴。他执起玉箸，却不急着用，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沈月凝身上，看着她在他下首的位置坐下，脊背挺直，目不斜视。
【坐得倒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这王府之主。】
【胳膊抬起来好像没那么僵了，药效不错？还是硬撑？】
管家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厅内侍候的丫鬟更是大气不敢出。
“尝尝这个，”萧绝夹起一块水晶虾饺，放入她面前的碟子里，语气堪称温和，“御厨的手艺，外面吃不着。”
沈月凝垂眸看着碟中晶莹剔透的饺子，没动。
“谢王爷。”她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妾身不饿。”
萧绝挑眉，也不勉强，自顾自用起膳来，动作优雅，速度却不慢。
【不饿？昨夜那般折腾，又是搏杀又是流血，能不饿？跟本王较劲？】
【行，看你能撑到几时。】
一时间，厅内只剩下细微的碗筷碰撞声，以及萧绝那只有她能听见的、吵得她脑仁疼的心声。
一顿早膳，吃得如同两军对垒，无声交锋。
直到撤下碗碟，奉上清茶，萧绝才漱了口，慢悠悠地开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既入了府，有些事也该让王妃知晓，免得日后见了，失了体统。”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目光扫向厅外。
管家立刻会意，躬身道：“王爷，诸位姨娘已在厅外候着了。”
姨娘。
沈月凝端茶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是了，摄政王府怎会没有其他女人。她放下茶盏，面色无波：“王爷请便。”
萧绝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眼底兴味更浓，扬声道：“让她们进来。”
脚步声细碎，环佩轻响。
五六名女子鱼贯而入，姹紫嫣红，香风扑面。为首的是一位身着藕荷色罗裙的女子，身段窈窕，面容姣好，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的温婉，见到萧绝，眼中瞬间盈满柔情，款款下拜：“妾身柳氏，给王爷请安。”
她身后几人也跟着行礼，目光却或多或少，带着好奇、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偷偷打量沈月凝这位突如其来的正妃。
【柳如烟，工部侍郎送的，识趣，就是心思多了点。】
【后面那个穿红的，盐税曹家的，泼辣没脑子。蓝衣服那个，舞跳得不错……】
萧绝的心声如同旁白，精准地给每个女人贴上标签，语气淡漠得像在评价物件。
沈月凝垂眸，指尖摩挲着微烫的茶杯。工部侍郎，盐税曹家……都是朝中颇有实权的人物。萧绝这后院，倒是网罗得周全。
“都起来吧。”萧绝语气平淡，抬手虚扶了一下，目光却始终没离开沈月凝，“这位是王妃，日后府中事务，皆由王妃做主。尔等需谨守本分，不得怠慢。”
众女齐声应“是”，目光再次聚焦到沈月凝身上。
柳姨娘上前一步，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话里的刺却裹着蜜糖：“王妃姐姐安好。姐姐初来，若有任何不惯之处，尽管吩咐妾身。妾身虽不才，在府中多年，总算还能帮衬一二。”
她刻意加重了“多年”二字，像是在强调某种资历。
沈月凝抬眼，目光清凌凌地落在她脸上，不闪不避：“柳姨娘有心了。本妃既为正室，打理内务乃是本分，不敢劳烦他人。”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调，直接将那点若有似无的挑衅按了回去。
柳姨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自然，柔顺道：“是妾身多嘴了。”
【啧，碰钉子了吧。就知道这女人没那么好拿捏。】
【不过这副冷冰冰训人的样子……嗯。不错，爱看】
萧绝端起茶盏，掩去唇角一丝笑意。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匆匆入内，在管家耳边低语几句。管家脸色微变，上前躬身：“王爷，宫里来人了，太后娘娘赏了东西下来，点名……要王妃亲自去接。”
厅内气氛瞬间一凝。
太后。昨夜慈宁宫那杯毒酒的余温似乎还未散尽。
所有目光再次投向沈月凝。
萧绝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看向沈月凝，眉梢微挑，语气玩味：“太后娘娘厚爱，爱妃，便去一趟吧。”
【老太婆动作倒快。又想玩什么花样？】
【正好，再看看你这爪子利不利。】
沈月凝起身，神色平静无波：“妾身遵命。”
她随着管家走出前厅，将那一屋子心思各异的女人和萧绝那看戏的目光留在身后。
王府正门外，宫里来的内侍早已等候多时，身后跟着几名小太监，捧着一溜儿的锦盒。见沈月凝出来，那为首的内侍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尖着嗓子道：“太后娘娘慈谕，赏摄政王妃玉如意一对，东珠十颗，云锦十匹……望王妃恪守妇德，好生伺候王爷，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赏赐丰厚，言辞冠冕堂皇。
沈月凝依礼谢恩，命身后王府下人接过。
那内侍却并未立刻离去，反而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脸上笑容不变，话语却如同毒蛇吐信：“太后娘娘还让奴才带句话给王妃……昨日慈宁宫，王妃受惊了。娘娘心下甚是过意不去，特赐下安神汤一碗，给王妃压惊。”
他身后一名小太监应声上前，手中托盘上放着一只扣着盖子的青瓷碗。
碗盖揭开，漆黑的药汁散发出浓重苦涩的气味。
安神汤？
沈月凝看着那碗浓得发腻的药汁，瞳孔微缩。这绝非什么安神之物！太后这是昨夜不成，今日又要明目张胆地再来一次？在这王府大门前？！
周围王府下人都低下了头，不敢多看。
那内侍笑容愈发“和善”：“娘娘吩咐了，请王妃趁热服用，也好让奴才回去复命。”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视线都钉在那碗药和沈月凝脸上。
沈月凝站在原地，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几近透明。她能感觉到背后来自府内无数双眼睛的注视，或许，还有某道隔着窗棂的、玩味的视线。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微烫的碗壁。
内侍眼底掠过一丝得色。
就在这一刹那——
沈月凝手腕猛地一翻，并非端起药碗，而是狠狠一巴掌掴在了那托盘上！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炸响！
青瓷碗飞摔出去，砸在青石板上，漆黑的药汁四溅开来，如同泼墨，散发出更加刺鼻的气味！
那内侍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身，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转为惊怒：“你——！”
所有王府下人骇得齐齐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新王妃。
沈月凝甩了甩沾到些许药汁的指尖，目光冷冽如刀，直刺那内侍：“狗奴才！”
声音清亮，掷地有声。
“太后娘娘仁厚慈爱，赏下厚赐，怎会无缘无故赐下一碗来历不明的汤药？定是你这刁奴暗中做了手脚，意图毒害本妃，嫁祸太后，离间天家亲情！”她字字铿锵，一步不退，“说！是谁指使你的？！”
那内侍被她突如其来的发难和扣下的滔天罪名吓得脸色煞白，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你……你血口喷人！这明明是太后……”
“还敢攀诬太后！”沈月凝厉声打断，目光扫向王府侍卫，“来人！将这胆大包天的奴才拿下！严加审问！本妃倒要看看，是谁给他的狗胆，敢在摄政王府门前行此恶毒之事！”
王府侍卫略一迟疑，立刻看向府内方向。
只见萧绝不知何时已慢悠悠地踱到了门廊下，正倚着朱红柱子，抱臂看着这场闹剧，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嚯！直接掀桌！本王喜欢！】
【这罪名扣得漂亮！老太婆这哑巴亏吃定了！】
他见侍卫看来，懒懒地一掀眼皮，挥了挥手：“没听见王妃的命令？拿下。”
侍卫再无犹豫，立刻上前将那还在叫嚷的内侍和他带来的人尽数制住。
那内侍面如死灰，还想叫嚷，却被堵了嘴拖了下去。
府门前一时鸦雀无声，只剩下地上那摊碎裂的瓷片和散发着怪异气味的药汁。
沈月凝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阳光照在她身上，那身浅青的常服仿佛镀上了一层冷硬的边。
萧绝踱步到她身边，俯身凑近，几乎贴着她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爱妃这‘安神’的方式，真是别致。”
沈月凝侧头，对上他那双含笑的凤眸，清晰地从那眼底看到了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更浓的兴味。
她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语气恢复平淡：“王爷过奖。清理门户罢了。”
萧绝低笑出声，目光掠过地上狼藉，又看向宫城的方向，眼神微冷。
“清理得好。”他慢条斯理道，“看来这王府，是得好好‘清理’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