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中,灯火如豆。
沈砚独坐案前,乌木匣静置桌面,恍若一枚即将引爆惊雷的火种。窗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他胸腔内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带凉意,再次打开了那命运的匣盖。
首先拿起那本账册副本。纸张细腻,墨迹沉稳,一列列名目、数额、时间,清晰无比。与正本相比,此册所载更为详尽露骨,不仅巨细无遗地罗列了流向曹吉祥各党羽的巨额“孝敬”,更增录了数页密账,直指那位京城王爷——永王爷朱宸!
“盐引三千,折银十五万两,于景泰八年三月,由通源钱庄密兑入永王府长史司私户,以为‘炭敬’。”
“另,奉王爷谕,拨银八万,助左军都督佥事李永昌寿辰‘贺仪’,由苏宅管事亲送……”
“扬州瘦马十二,琴棋书画俱佳,送王府‘以充洒扫’……”
一笔笔,触目惊心。这已远超贪腐行贿,而是勾结藩王,染指军权,窥探神器之逆举!沈砚只觉一股寒气自足底升起,瞬间冰彻四肢百骸。他终于明白,为何对方不惜动用死士,也要夺回或毁灭账册。这薄薄数页纸,足以让无数人头落地,掀起一场席卷朝野的腥风血雨。
压下心中惊涛,他目光落在那几份密约上。字迹与账册不同,更显狷狂跋扈,落款处盖着永王爷的私印和一指暗红的血押(或是朱砂,但形似血迹,更显诡异)。条款直白而猖狂,约定了盐利分成,永王府占其六,苏半城得四,并言明王府需为苏家提供“庇护”,而苏家则需暗中为王爷“结交豪杰,以备不时之需”。
“豪杰”二字,在此语境下,所指为何,不言而喻。
最后,他的指尖触碰到那玉白色小瓶。冰凉刺骨,仿佛握着一块寒冰。他再次拔开塞子,依旧无色无味。他取出一根银针探入,片刻取出,银针亮白如初。并非寻常毒物。
他唤来瘦猴,此人早年混迹三教九流,见识颇广。瘦猴接过小瓶,仔细观察那古怪标签,又极小心地以指尖沾了一丝瓶口几乎不可见的残留气息,凑近鼻端屏息轻嗅,脸色倏然一变。
“大人,”瘦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惊惧,“此物…小人早年曾在京师黑市听闻,名似叫‘相思断’或类似名称,并非中原常见毒物。传言其性极诡,银针难测,入水即化,无色无味,但服之并不会立毙,而是缠绵病榻,日渐消瘦,状似痨病,旬月乃至数年后方灯枯油尽,极难察觉。更传闻…此药源自宫内,专用于…不易察觉的清除。”
宫廷秘药!
沈砚手一抖,险些将小瓶滑落。苏半城竟藏有如此阴毒之物!是与永王爷密谋用于清除异己?还是…另有所图?每一个猜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他将所有物品小心翼翼收回匣内,阖上盖子。胸膛内却似有岩浆奔涌,冲撞着理智的堤坝。
不能再等了。
原本计划以账册正本撬开苏半城之口,步步为营,但如今副本与密约在手,尤其是永王爷牵扯其中,局势已截然不同。对手的反扑将会是毁灭性的,不再局限于扬州官场。他若再被动防守,唯有死路一条,这些铁证也将永无见天之日。
必须反击!以攻代守,以这匣中之物,发动一场足以震动朝野、甚至惊动天听的反击!
但,如何做?
证据如何安全送抵京师?如何能确保绕过曹吉祥、永王爷可能布下的天罗地网,直呈御前?即便送到,圣心难测,面对一位权势熏天的王爷和一个根基深厚的阉党,皇帝会信谁?是否会为了维稳而牺牲他这个小卒,甚至将证据湮灭?
风险巨大,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然而,匣中乾坤,已容不得他退缩。
他目光渐凝,锐利如出鞘之剑。必须行险一搏!
首要之务,是确保证据能万无一失地送出去。他立刻密召刘黑塔与瘦猴。
“黑塔,你伤势如何?”沈砚首先看向忠心耿耿的部下。
“皮肉伤,无碍!大人有何吩咐,末将万死不辞!”刘黑塔挺直胸膛,虽面色仍白,目光却灼灼。
“好。”沈砚颔首,“我要你立刻挑选四名绝对可靠、家小皆在城外或已无牵挂的死士。要机敏、擅伪装、能吃苦耐劳之人。”
他取过早已备好的空白手札,提笔疾书,将账册与密约中最核心、最要命的内容,以极细之笔誊抄下来,并附上一封写给杨清源及都察院另一位以刚直着称的左副都御史李贤的密信,详述扬州之局、今夜血战、证据来源及永王爷牵扯之事。信末,他重重写下“事急从权,伏乞钧裁,火速上达天听”!
他将手札用油纸仔细包裹,放入一个扁平的铜管中密封好。
“瘦猴,你负责将他们四人装扮成不同身份:行商、驿卒、赶考书生、探亲妇人。各予一份盘缠,规定不同路线,分不同时段出城。最终目的地,京师杨府及李御史府。铜管一分为二,内容互补,由两人各带一半,即便有一路失手,另一路仍能传递核心信息。告诉他们,除非身死,此物绝不能落于他人之手!到达之后,若我后续消息中断,便意味着我已遭不测,请杨李二位大人即刻凭此物面圣!”
“末将(小人)领命!”刘黑塔与瘦猴深知此事千钧重,肃然应下,立即转身悄然安排。
送走证据,只是第一步。他自己,则需成为最醒目的靶子,吸引所有明枪暗箭。
而眼下,最近的威胁,极可能来自内部——周墨。
此人眼神深处的算计,仓促赶到的“援兵”,以及他对账册过分的“关切”,无不透着诡异。沈砚几乎可以肯定,周墨已生异心,甚至可能已开始行动。
与其提防,不如…引蛇出洞。
沈砚整理了一下衣袍,让自己看起来更显疲惫与焦躁,然后快步走向周墨所在的厢房。
房门被敲响,周墨开门,见到沈砚,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担忧:“沈大人?您还未歇息?可是有何要事?”他目光飞快地扫过沈砚略显“慌乱”的神情。
沈砚深吸一口气,刻意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绝望:“周大人…局势恐已失控。”
他步入房中,反手掩上门,压低声音:“今夜来袭之人,绝非普通匪类。其目标明确,就是账册!我虽侥幸击退,但…但难保没有下一次。对方势力之大,恐非我等能抗衡。”
周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面上却忧色更重:“啊?这…这可如何是好?大人您可有对策?”
沈砚苦笑,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显得心烦意乱:“对策?或许…唯有釜底抽薪。”他猛地抬头,看向周墨,眼神里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疯狂,“账册留在手中,终是祸根!或许…或许该将其彻底销毁!然后…然后你我即刻轻装简从,趁对方尚未再次发动,连夜由小径离开扬州,前往…对,前往常州府!我有一故交在那任通判,或可暂避锋芒,再图后计!”
他说话时,紧紧盯着周墨的眼睛,捕捉到那瞬间瞳孔深处掠过的狂喜与算计。
“销毁?离开?”周墨故作震惊,声音却透着一丝诱导,“大人,这…是否太过冒险?况且,账册乃重要证物啊…”
“证物?有命重要吗?”沈砚情绪“激动”地打断他,“留在扬州,必死无疑!唯有走!今夜子时末,你我在城西‘废置的河神庙’汇合!那里僻静,我已令人将一些必需之物(他暗示是赃物银两)暂藏于神龛之下,取了便走!此事绝密,万不可泄露于第六人!”
周墨脸上露出“挣扎”与“忧虑”,最终重重点头:“既然大人已决意,下官…下官愿追随!子时末,河神庙,下官定准时到达!”
沈砚“疲惫”地拍拍他的肩,转身离去,背影显得“决绝”而“悲壮”。
门在身后关上的一刹那,沈砚脸上所有伪装的绝望与慌乱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封般的冷冽。
鱼饵已撒下,就看鱼儿何时咬钩了。
他回到静室,刘黑塔已回报,四名死士已安排妥当,即将分批出发。
“好。”沈砚目光遥望京师方向,“接下来,该我登场了。”
他整理衣冠,抚平褶皱,尽管袍袖上仍沾着暗红血渍,却更添几分肃杀之气。他不能隐匿,不能逃亡。他要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以自身为炬,吸引所有飞蛾扑火。
反击的序幕,将由他亲自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