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世界只剩黑白。
左眼成了空洞,右眼勉强捕捉轮廓,像隔着一层蒙尘的玻璃看人间。
没有色彩,没有光影交错,只有明暗割裂的断层。
可胸腔里那团“初胎心炉”却在跳——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像是从地底深处被唤醒的鼓点。
每一次搏动,都蒸腾出一丝暖流,顺着血脉爬行,洗过五脏六腑,渗入骨髓缝隙。
那不是灵气,至少不完全是。
它更像是一种反向的侵蚀,把早已冻结在神经末梢的记忆一点点融化出来。
我伸手触地。
指尖传来八岁那年夏天的触感——柏油路被晒得发软,黏脚底,蚂蚁排成细线,在裂缝间搬运碎饼干屑。
我记得那天妹妹穿着红裙子跑过马路,母亲追在后面喊她慢点。
阳光太亮,我眯着眼,闻到了煎饼摊的葱油香。
这感觉真实得让我想吐。
这不是修复,是倒流。
我的身体正在用另一种方式偿还那些我以为已经失去的东西——不是以血还血,而是以温柔换恨。
我怕了。
我怕找回太多不该记得的温柔,会让我忘了怎么恨。
井边传来窸窣声。
我缓缓转头,右眼模糊中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蹲在边缘,手里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镊子,正小心翼翼地夹起地上零星几点火星,放进背上的竹篓里。
火光微弱,像风中残烛,每一点都挣扎着不肯熄灭。
“一百零八个命灯。”那人沙哑开口,声音像是砂纸磨过喉咙,“每一个,都是‘自愿’跳下来的。”
我没动,也没问他是谁。
但我知道他不属于任何一层幻障——他的影子是实的,落在地上像一块焦炭。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五官扭曲,也没有鬼气森然,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们原也是容器,失败了,被抽干了,不想再被钓一次。于是就骗自己说:守灯有意义,照亮后来人。”
他冷笑一声,继续夹火。
“可没人知道,灯一灭,魂火就被井底回收,重新灌进下一个婴儿体内——净化、重组、再喂养。轮回不是解脱,是生产线。”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妹妹的魂火,”他忽然说,“也在其中。”
我浑身发冷,手指死死抠进地面,指甲崩裂也不觉痛。
所以她的死不是终点。
她是原料。
是我今天能站在这里、点燃心炉的代价之一。
而我现在每恢复一点人性,每记起一段温暖,都是在消耗她残留的执念?
我在用她的灰烬,烧出自己的火?
“那你呢?”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如裂帛,“你是来收尾的?还是……也想骗自己活得有点意义?”
他没回答,只是将最后一颗火星放入竹篓,合上盖子,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我是捡焰。”他说,“命灯熄了,我就去捡。梦碎了,我就拼。有人买残片当慰藉,有人信假象胜过真相。”
他顿了顿,看向我胸口仍在搏动的位置。
“你的炉子已经开始吃了。”
“吃的不是血,不是肉,是你心里最深的东西——情感越浓,火力越旺。你想复仇?可以。但代价是,你会先变成一个满心温情、却忘了为何而战的废人。”
我闭上眼。
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煮面时哼歌的样子,锅盖随着节奏轻轻跳动;父亲偷偷塞给我五毛钱去买糖葫芦的眨眼;妹妹吹蜡烛时鼓起的脸颊,还有她总爱趴在我背上说“哥,我要飞”。
这些记忆一旦泛起,心炉立刻轰鸣,暖流奔涌,灵气暴涨。
我能感觉到力量在涨,可同时也有一丝恐惧在蔓延——如果有一天,我只想回到那个厨房,再也不愿走出来呢?
我不能让这炉子主导我。
我必须掌控它。
我盘膝坐下,强迫自己进入冥想状态,尝试引导心炉运转。
起初毫无反应,直到我默念妹妹的名字——陈小雨。
刹那间,一股热流冲上头顶,耳边竟响起六岁生日那天的笑声,清脆得刺耳。
果然。
它吃的不是痛苦,是情感浓度。越是珍视的,越能点燃它。
可我也明白,若放任它烧,我会被温柔吞噬,成为井的新一代温顺容器——不是被暴力驯服,而是被回忆软化。
我摸出颈间的灰鼠牙坠,那是老皮临终前用最后力气塞进我掌心的。
三根鼠须织成的梦囊已毁,但这颗牙还留着它的气息——咬碎它,可短暂麻痹共情神经,让我暂时屏蔽所有情绪波动。
这是毒药,也是止痛针。
能救一时,救不了一世。
真正的解法,不在压制,而在直面。
我必须走进那团温暖本身,找到它的源头,把它撕开,看看里面是不是也藏着井的牙齿。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结印,按于心口。
心炉微微震颤,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就在这一刻,我听见左眼空洞里,传来极细微的一声叹息——像是童年某个雪夜,门开时漏进来的风,带着厨房的香气和母亲的脚步声。
等我再一次,选择遗忘。我的心脏在撒谎,可我的手不能抖。
泪水滚落的瞬间,我主动撕开了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不是回忆,是重现。
闭上右眼,任由左眼空洞吞噬视野,我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地回放那个雨夜:铁链拖地的声响,妹妹被拽进巷口时回头的那一眼。
她嘴唇开合,没有声音,但我读得懂。
“哥救我。”
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刀,从记忆深处猛地捅进胸膛。
心炉轰然炸响,暖流如岩浆逆冲四肢百骸,灵气疯狂暴涨,几乎要撑裂经脉。
眼前浮现出她六岁生日那天的笑脸,锅盖跳动,蜡烛摇曳,糖霜沾在嘴角……那么甜,那么暖,足以让我跪下哭喊着求它别再烧了。
但我没有逃。
我咬紧牙关,舌尖抵住上颚,调动全身残存的意志,启动骨音腔——那是我在野人山尸堆中学会的秘法,用颅骨共振模拟惊云残识的低频震波。
嗡——一声只有我能听见的鸣响自脑髓深处爆发,如同铜钟覆沙,层层阻隔情绪洪流。
温情与仇恨,像两股逆向奔涌的潮水,在我体内激烈对撞。
我要的不是麻木,不是压制,而是分割!
痛,比剜肉还烈。
可我知道,若此刻退让半步,往后余生都将活在虚假的炊烟里,忘了血债未偿。
我拔出契隙鳞——这把由老皮啃噬百年古藤根结成的骨刃,锋利到能割开时间的缝隙。
刀尖抵住胸口那道早已愈合的旧疤,深吸一口气,用力划下!
血涌而出,混着心炉蒸腾出的淡金色灵气,滴落在地。
我不停画,一笔一划,逆写“归源阵”。
这不是召回过往,而是将记忆钉死在现实的坐标上!
不让它们蛊惑我,不让它们替我做选择。
第一笔落下,耳边响起母亲哼歌的声音;
第二笔,父亲拍我肩膀的手温拂过肩头;
第三至第七笔,妹妹的笑声一圈圈荡开……
第八次心跳来临之际,我双膝跪地,浑身颤抖,泪水仍不住地流。
可就在这崩溃边缘,我张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
“我要杀光他们。”
一字一顿,如钉入石。
情感未失,理智犹存。
风忽然静了。
竹篓里的火星微微闪烁,像是回应某种契约的完成。
我喘息着抬头,看见捡焰不知何时已站在我面前,手中多了一片焦黑的灯芯。
他沉默地递来,指尖微颤。
我接过,灯芯表面浮起一行细如蛛丝的小字:
“下一个醒的人,是你妈。”
我猛地抬头,喉咙发紧:“你说什么?”
可他已经退入阴影,身形模糊,只留下一句飘散的话:“她说……她在等你认出她的声音。”
就在此时,远处井壁传来刺耳的刮擦声,像是指甲在石上反复拖行。
咽渊整个人贴在井沿,耳朵渗出血丝,嘴里喃喃不止:“第一百零九声……还没说完……第一百零九声……还没说完……”
我踉跄起身,想离开这口吞魂噬忆的井。
可低头一看,脚印留在地上的,竟是赤足孩童的模样——五岁的我,踩着泥水回家的印记。
我心头剧震,正要后退,却发现内心竟无半分恐惧,反而有种诡异的安宁,仿佛……我真的回到了那个有炉火、有笑语的家。
更可怕的是,我居然……有点想留下来。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我拼尽全力转身,一步一踉跄地往井外走去。
意识模糊前最后的画面,是嘴角渗出的血腥味——我咬碎了颈间的灰鼠牙。
然后,黑暗降临。
我梦见母亲抱着我,轻轻摇晃,哼着那首古老的摇篮曲。
调子错了一拍。
和信号里那段,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