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腕刚蹭到界碑的青石板,后颈的寒毛就炸了起来。
数数声像浸了水的细线,从四面八方往耳朵里钻,是童声,脆生生的,可没半分活气,倒像磁带卡带似的机械重复。一、二、三......我喉咙发紧,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骨刺——这是用病房窗台上崩裂的瓷砖磨的,边缘还沾着我上个月自残时的血痂。
山坡两侧的墓碑在月光下泛着青灰,我数到第七块时就发现不对劲了。
每块碑前都摆着鞋,小皮鞋沾着泥,塑料凉鞋断了搭扣,还有双米白色的学步鞋,鞋尖绣着歪歪扭扭的兔子——像极了我妹周岁时穿的那双。
我蹲下来数了三次,第一次九十九双,第二次数到八十六时,最边上的红布鞋突然往中间挪了半寸,第三次数到九十五,最中间的黑皮鞋又缩进了碑底阴影里。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我喉咙里滚出这几个字时,后槽牙咬得生疼。
怎么回事?
我明明在克制,可这念头像被人攥着后颈往悬崖推,越挣扎陷得越深。
指甲掐进掌心,肉里洇出红点子,可数数声反而更清晰了,连呼吸都跟着一、二、三的节奏起伏。
不能再这样。
我从裤腰里摸出藏着的骨刺,那是块三角形的碎瓷片,边缘磨得锋利。
咬着牙在左手掌划了道口子,血珠子掉在泥地上,疼得我倒抽冷气。
可这疼来得及时——数数声突然弱了半分,像被人按了音量键。
我盯着地上的血,它没散开,反而聚成一行小字:忌圆满,惧归零。
我抹了把脸上的汗,抬头时正看见图腾铠的残痕在胳膊上蠕动。
那是我在疯人院被电疗时,电流在皮肤上烙下的焦痕,平时像团乱麻,此刻却渗出黑褐色的黏液,在泥地上拼出几个数字:0。
我的住院编号。
签到处,非埋骨处。
这声音不是从耳朵里进来的,是直接撞进脑子里的。
我猛地抬头,看见空中浮着几缕银光,像烧剩的纸灰,仔细看竟是刻着符文的碎片——是静默者的铭文。
我突然想起老皮说过的话,安宁医院的实验不只是取命,是要。
这些孩子不是被埋在这里,是被圈在这里,用没数完的数当锁链,把恐惧锁成养料。
第三铃在这。
我摸出怀里的两枚铜铃,锈壳已经掉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暗红的铜色。
试着用指节轻敲,第一声,最近的墓碑晃了晃;第二声,碑前的蓝布鞋翻了个面;数到第九下时,所有墓碑都在震,泥土往下掉,像有东西要拱出来。
不能让它们跟着节奏走。
我扯下外套铺在地上,把两铃放在正中央。
疯人院的王护士教过我,当幻觉里的数字开始循环,得给大脑塞个错误答案——她总说,疯子的逻辑锁,得用疯子的钥匙开。
我咬破舌尖,血混着唾液滴在布面上,画了个缺了口的圆环,像被人掰断的项圈。
九十九之后是八十一!我扯着嗓子喊,声音撞在山壁上,惊起几只夜鸦。
四周突然静得可怕。
风停了,数数声像被人掐断的线,连心跳都漏了半拍。
我盯着最中央那块墓碑,它的碑身正裂开,露出底下黑黢黢的井口。
井壁上刻满数字,1、2、3......每一行都在100的位置被刮得坑坑洼洼,像有人发了疯似的要把那个数字从世界上剜掉。
我解下腰间的尼龙绳,一头拴在最近的老槐树上。
下井时手在抖,倒不是怕黑,是井里飘着股熟悉的味——来苏水混着铁锈,和安宁医院地下室的消毒水一个味。
井底淤泥没过脚踝,我蹲下身摸索,指尖触到个凉丝丝的东西——第三枚铜铃。
它没生锈,亮得能当镜子。
我盯着铃面,里面映出的不是我现在的脸,是十二岁的我,穿着护工的蓝制服,袖口还沾着粥渍——那是我入院前一个月,替请假的护工顶班的晚上。
我记得那天,我给3床的老爷爷喂粥,他抓着我的手说:小丰啊,这医院的墙,吃小孩。
我不是来补完你的数的。我把铃攥进手心,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我是来改写记录的。
铃身轻轻颤了一下,我看见内壁浮出第三点光,和前两铃的光连成三角形。
爬井口时,我特意数了眼碑前的位置——那些童鞋全没了,只剩湿乎乎的泥印,像被谁匆匆收走了。
影子却不对劲。
月光下,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背后多了个模糊的小孩轮廓,正趴在我肩上,嘴一张一合,无声地动着:一、二、三......
青山市的夜风卷着松涛灌进领口,我裹紧外套往山下走。
路过老槐树时,树洞里掉出张泛黄的纸,捡起来一看,是安宁医院的值班日志复印件,最后一页的墨迹还没干,歪歪扭扭写着:第3号饲主,已进入第4试验区。
我把纸团成一团塞进裤兜,抬头看了眼山势。
哭坟坡往南有条废弃的采药小道,听说十年前就没人走了,道边的荆棘长得比人高。
可我盯着地图上那条细得像线的小路,突然想起老皮说过的话:最危险的路,有时候反而是活门。
山风又起,吹得林子里的野果扑簌簌往下掉。
我摸了摸怀里的三枚铜铃,它们烫得惊人,像三块烧红的炭。
该走了,我想,去会会那个把我写进日志的——不管他是谁,总该当面问问,当年在值班日志上写下我名字时,可曾听见这些孩子数到九十九时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