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碎晶往山下走,脊背的灼热感顺着骨缝往四肢钻,像有团烧红的炭块嵌在肩胛骨之间。
惊云忽然从衣襟里探出头,灰毛炸成蒲公英,小爪子死死抠住我锁骨:“井!井在抖!”
我脚步一顿。
回头时,那口青石板井正泛着幽蓝的光,水面涟漪不是圆的,是一圈圈扭曲的符纹——和我后背上正在成型的图腾,纹路竟分毫不差。
“陈丰。”
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无面童不知何时坐在焦土边缘,锈剪刀正铰着老妪脸皮的下颌线,碎皮簌簌掉在他脚边,像落了层薄雪。
他今天没戴面具,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缝合线,每说一个字,线头就跟着颤动:“你砸铃铛那会儿,蜕塔的心跳了。”
我蹲下身,指尖刚触到井沿,冷意顺着血管往骨头里钻。“心跳?”
“像死人梦见了呼吸。”他把剥下来的脸皮团成一团,随手扔进风里。
那张老脸在空中翻了个身,皱纹里竟渗出暗红的血,“她说的,不是我说的。”
“谁?”
无面童没回答,低头用剪刀尖戳自己掌心。
血珠冒出来,在焦土上洇出个小红点。
“哥……救我……”
风囊的声音突然从背后炸开。
我转身时,他正跪在地,肺袋鼓胀得像透明气球,表面浮着密密麻麻的血丝。
那声音不是他的,是白芷的——三年前我在广播机前录“今天吃得很好”时,她趴在我膝头打盹,说梦话的尾音。
我喉咙发紧。
风囊是残息收集者,可这些“残息”根本不是记忆碎片,是被剥离的情感本身——我当年强压下的愧疚、恐惧、不敢说出口的“我想你们”,全被他吞进了肺袋里。
“让我……听一句真的……”风囊的指甲抠进泥土,指节发白,“最后一句……”
淡舌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石碑上的“还”字被月光照得发亮。
我摸向喉间,那里还留着晶核碎片的灼痕——这是从蜕塔皮膜里抠出来的,能放大最原始的声线。
“爸妈。”我撕开衣领,把晶核贴在锁骨上。
声音刚出口,喉管像被火燎过,“我想你们。”
风囊浑身剧震。
他的肺袋“噗”地裂开,灰雾涌出时,我看见里面飘着半张全家福——是我藏在枕头底下的,被护士当垃圾扔掉的那张。
“原来……真话这么烫。”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整个人化作一捧灰烬,被山风卷着扑向井口。
灰烬落进井里的瞬间,井沿符纹突然亮如星子。
幽蓝光柱冲天而起,我仰头时,看见光柱里浮着具干尸——穿着褪色的病号服,脖子上挂着和我同款的钥匙链,正是我在蜕塔最底层见到的那具。
它没张嘴,意识却直接撞进我识海:“你给不了他们解脱。”
我后退半步,后腰抵上井沿。
影肋骨突然窜起刺痛,那些新长出的根须正往脊髓里钻,像小蛇在啃骨头。
舌尖泛起焦炭味——苦觉没了。
“除非你也变成怪物。”干尸的“声音”像砂纸擦过耳膜,“守钥人要献的,从来不是从前的自己。是人心。”
光柱“啪”地熄灭。
我瘫坐在地,看着淡舌蹲下来,用断舌抵着石碑。
他的舌头是淡紫色的,沾着血,在碑面缓缓刻下第二个字:“还”。
山雾又涌了过来,裹着松脂香。
我望着野人山腹地的方向,那里有座石龛,三天前我在里面发现了面铜镜。
此刻,风里飘来细微的“咔”声——像是玻璃裂开的动静。
“老陈!”惊云突然窜上我肩头,爪子揪住我耳朵猛扯,“镜子!镜子在变!”
我眯起眼。
雾气里,石龛的位置有幽光闪烁。
那面铜镜的裂痕正在扩散,镜中原本模糊的影像清晰起来:我站在井边,背后的影肋骨伸展如翼,手里握着把钥匙——黑鳞裹着泪珠,在月光下泛着血锈色。
“那是……”我伸手去抓,指尖只碰到一团雾。
“它要醒了。”惊云的尾巴炸成毛球,“比蜕塔更凶的东西。”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人皮碎片往石龛那边飞。
我摸向脊背,影肋骨的图腾还在发烫,像在催促我——该走了,该去接那把钥匙了。
井口突然“咕嘟”一声。
我低头时,水面浮起个气泡,很慢很慢地往上冒。
三年前我刚被送进安宁医院时,这口井里就开始冒气泡,今天是第一千零九十五天。
气泡破在水面的瞬间,我听见极轻的一声“哥”——是白芷的声音,带着刚会说话时的奶音。
我站起身,拍掉裤腿的灰。惊云缩进我衣领,小爪子攥着我衣角。
“该下山了。”我对着井里的倒影说。
倒影里,影肋骨的根须已经爬满后颈,在皮肤下投出蛛网般的阴影,“有些债,该还了。”
石龛方向又传来“咔”的一声。
我抬头时,雾气里的铜镜裂痕已经蔓延到边缘,镜中那个握着黑鳞钥匙的“我”,正对着我笑。
惊云突然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