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被夜露打湿的山径往深处走,惊云的雷纹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一串未熄灭的萤火。
老皮缩在我衣领里,尾巴尖轻轻扫过我后颈——这是它紧张时的习惯。
火尾狐蹲在肩头,耳朵竖得笔直,连蓬松的尾巴都绷成了直线。
前方突然滚过闷雷。
不是普通的雷声。
我停住脚,耳膜被震得发疼。
那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揉碎了又重新捏合,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响,混着若有若无的哭嚎。
惊云喉咙里滚出低吼,雷纹“唰”地亮成一片,照得周围的树影都在发抖。
“惊雷谷到了。”老皮从衣领里探出脑袋,胡须抖了抖,“我听山雀说过,这里雷暴能劈碎石头,去年有只黄麂想抄近路,被劈成了焦炭。”
我摸了摸怀里的地图碎片,边角硌得肋骨生疼。
古阵的核心在谷的最深处,绕不过去。
山风突然变了方向,卷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我抬头,看见谷口悬着团紫黑色的雷云,像口倒扣的铁锅。
雷光在云里窜动,把“惊雷谷”三个刻在巨石上的字照得忽明忽暗。
“凡欲闯关者,留下一只手臂。”
声音像生锈的铁链在磨石头,从雷云中砸下来。
我指尖扣住骨杖,惊云立刻挡在我身前,雷光“噼啪”炸响。
火尾狐弓起背,毛炸成个毛球,爪子在我肩头抠出浅浅的印子。
老皮“吱”地一声缩回衣领,只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
雷云中走出道身影。
是头熊。
不,是人形的熊。
他身高近两米,右臂齐肩而断,露出白森森的骨茬,左半边脸被焦黑的伤痕覆盖,只剩右半张脸还能看出点人形——眉骨高耸,眼窝凹陷,瞳孔是浑浊的灰,像两块冻住的冰。
他每走一步,脚下的碎石就“咔”地裂开。
经过惊云时,那小雷虎竟矮了半截身子,喉咙里的低吼变成了呜咽。
“我曾是修士。”他停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断肢的伤口渗出暗红的血,“三百年前,同门遭魔修围杀,我贪生逃了。他们废我修为,剜我右臂,说我不配再用修士的手。”
他抬起断肢对着雷云,雷光“唰”地劈下来,在他身上炸出蓝色的电弧。
“他们让我守这谷,守到雷暴灭了我的魂。”他转头看我,浑浊的瞳孔里突然有光在跳,“现在,你要闯关,就得像我一样——断一臂,赎一罪。”
我没动。
骨杖在掌心沁出冷汗,可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团光不是凶光,是……不甘?
“你为何还活着?”我开口。
他愣住。
雷暴在头顶炸响,惊云的雷光被压得暗了几分。
老皮从衣领里钻出来,蹲在我肩头,爪子轻轻碰了碰我的耳垂——这是它说“他在动摇”的信号。
“我该被雷劈死的。”他声音哑了,断肢垂下来,血滴在青石板上,“可每道雷劈下来,我都想躲。我贪生,我怕死,我连赎罪都不配……”
我松开骨杖。
灵识顺着指尖漫出去,像团温软的雾。
这是我在精神病院时学会的——用最细微的情绪波动感知对方。
老皮说这叫“灵识共鸣”,是动物沟通能力的延伸。
触到他的瞬间,我被撞得踉跄。
悔恨像团烧红的铁,烫得我灵识发疼。
还有恐惧,铺天盖地的恐惧,不是怕雷,是怕回忆里那片血——同门的血,魔修的血,他自己逃时溅在裤脚的血。
“你不是不想活,是不敢面对过去。”我按住胸口,那里的心跳快得要蹦出来,“你守着这谷,守着雷暴,其实是想让雷劈碎那些记忆。可雷劈不碎,对吗?”
他浑身剧震,断肢的血滴得更急了。
“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往前走一步,惊云立刻跟上,雷光蹭着我的裤脚,“我可以帮你找回曾经失去的东西。”
他抬头看我,浑浊的瞳孔里有泪在打转。
灵识再次漫出去。
这次我没躲,任那团悔恨和恐惧裹住我。
我想起父母倒在血泊里的脸,想起妹妹攥着的玩具熊,想起夜无尘说“玄冥十二使”时的冷笑。
痛,铺天盖地的痛,但我把这痛揉碎了,混着“我要报仇”的执念,送进他的灵识里。
他突然捂住脸。
“三百年了……”他的声音像在哭,又像在笑,“没人问过我为什么活着。他们只让我赎罪,让我受苦……”
雷光突然炸响,比之前更凶。
他抬起头,右半张脸被照得发亮,我看见他眼里有光——不是浑浊的灰,是星星点点的亮,像将熄的烛火被风重新吹旺。
“跟我来。”他转身走向谷中那座刻满符文的石碑,断肢按在碑上某个凹痕里。
雷暴“唰”地收了。
云层像被撕开道口子,月光漏下来,照出条铺满碎石的小路,尽头是座半塌的石拱门,门楣上刻着“古阵”两个字,被雷劈得缺了半角。
“这是雷暴的阵眼。”他回头看我,断肢的血还在滴,“我用本命魂血镇着,能撑半柱香。”他指了指石拱门,“过了门,是古阵核心。但记住——”他的眼神突然冷下来,像回到三百年前那个逃兵,“若你失败,雷暴会吸尽你的魂,连渣都不剩。”
我摸了摸怀里的玉牌和地图碎片。“我不会失败。”
惊云用脑袋蹭我的手,雷光重新亮起来,像在应和。
老皮从衣领里钻出来,蹲在我头顶,爪子指着前方:“走啊,再磨蹭雷暴要回来了!”火尾狐跳下去,尾巴扫过我的脚背,是催促的意思。
我抬脚往前。
“等等。”
我回头。
他站在石碑前,断肢的血在地上淌成条红线。
月光照在他右半张没受伤的脸上,我突然看清他的眉骨——和记忆里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有点像。
“我叫熊野。”他说,“若你能活着出来……”
雷暴又开始滚动。
他没说完,转身一掌拍在石碑上。
紫黑色的雷云重新聚拢,却没劈下来,只是在他头顶盘旋,像群听话的鸟。
我加快脚步。
惊云跑在最前面,雷光把小路照得通亮;火尾狐窜上树,在枝桠间跳跃;老皮蹲在我头顶,耳朵竖得老高。
石拱门越来越近,门楣上的“古阵”二字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像在等什么。
身后传来闷响。
我回头,看见熊野还站在石碑前,断肢举向雷云,像在和雷暴对峙。
半柱香,足够吗?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若我能活着从古阵核心出来,熊野头顶那团雷云,或许会少道劈向他的雷。
石拱门就在眼前。
我深吸口气,抬脚跨了进去。
门内传来风声,混着若有若无的吟唱声,像很多人在说话,又像谁在敲编钟。
惊云突然停住,雷光“唰”地炸亮。我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
门内的地上,刻着个巨大的八卦阵,阵眼处有团幽蓝的光,像团冻住的火。
而在阵眼旁边,卧着只……
“当心阵眼的守灵兽。”
白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我摸紧怀里的玉牌,骨杖在掌心沁出冷汗。
雷暴在身后轰鸣,熊野的身影已经模糊成个黑点。
但我知道,他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