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建成在东宫与裴寂虚与委蛇、与魏征剖心置腹的同一片天空下,长安城另一端的秦王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府邸深处,戒备森严。
这里正在进行着被朝野私下称为“天策小朝会”的聚集。
其阵容之盛,人才之济济,比起太极殿的常朝也丝毫不遑多让,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具一种锐意进取的勃勃生机。
秦王李世民端坐于主位之上,他并未穿着亲王常服,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圆领袍,腰束玉带,面容沉静,目光如炬,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与李建成眉宇间偶尔流露的疲惫和挣扎不同,他的神情是内敛的自信与掌控全局的从容。
其下,文臣谋士济济一堂:
“房谋杜断”的房玄龄与杜如晦,一个目光深邃,似能洞悉人心,一个沉静寡言,却总能切中要害;
阴人长孙无忌,面容儒雅,眼神中却闪烁着精于算计的光芒;
前朝贵胄、如今深得信任的萧瑀;
博学鸿儒、负责秦王经籍礼仪的孔颖达;
还有沉稳持重的高士廉……
武将序列更是煞气凛然:
虽程咬金、尉迟敬德这等顶尖猛将领兵在外,但堂内依旧有抱病在身却威名赫赫的秦琼;
有骁勇善战、心思缜密的侯君集;
有以稳重着称的张亮、牛进达等一众悍将。
甚至宗亲之中,亦有能征善战、颇具威望的李道宗、李孝恭,以及身份特殊的驸马都尉柴绍等人赫然在列。
这哪里像是一个亲王的府邸聚会?
分明是一个功能齐全、效率极高的影子内阁,一个围绕着李世民运转的、充满活力与向心力的权力核心!
李建成消失的这六年,固然朝堂上在裴寂等人的带领下,于朝堂规章、程序层面与李世民一派争权夺势,甚至在某些领域占据了上风。但他们争夺的,更多是“名分”和“常规权力”。
而李世民,却在这六年里,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势头,夯实了另一套体系。
他通过一场接一场的辉煌胜利,将大唐最精锐的军队、最悍勇的将领、最富远见的谋士,牢牢地凝聚在自己身边。
他构建的,是基于赫赫战功、个人魅力以及共同利益诉求的“事实权力”。这种权力,根植于疆场,渗透于军队,影响力直达地方,远非裴寂等人在朝堂上的“严防死守”所能完全遏制。
裴寂他们或许能暂时挡住李世民在朝堂上的某些提议,延缓其势力的官方扩张,却无法阻止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般投向秦王府,无法阻止“秦王”这两个字在军中和民间积累起近乎神话般的威望。
更无法阻止李世民及其核心团队,在他们自己的“小朝会”上,运筹帷幄,决定着许多关乎帝国未来走向的实际策略。
东宫与秦王府的对比,在这一刻显得如此鲜明:一边是太子在疲惫地维系着法统、平衡着各方,甚至流露出对权力的厌倦;另一边则是秦王锐意进取,集团人才鼎盛,意志统一,正以无可匹敌的势头,积聚着改天换地的能量。
“二郎,我们这位太子殿下,究竟是意欲何为?”
能在秦王府中这样称呼李世民的,自然是他的大舅哥,素有着老阴人之称的长孙无忌。
可就如今看来,这位而立之年的长孙无忌显然还算不得老,至于阴嘛……
长孙无忌那一声带着亲昵与试探的“二郎”,在气氛凝重的厅堂内显得格外清晰。他目光锐利地看向主位上的李世民,眉头微蹙,显然李建成回朝后的一系列举动,尤其是今日朝堂上与裴寂那一唱一和,让他感到了不同寻常的压力和一丝……困惑。
李世民闻言,并未立刻回答,只是指尖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目光扫过堂下济济一堂的心腹,最后落在长孙无忌身上,示意他继续说。
侯君集按捺不住,他性格急躁,面容本就带着几分阴鸷,此刻更是语气森然:
“殿下,依我看,太子怕是有意与裴寂老狗结盟,共同抵抗我天策府!今日朝堂之上,他们一唱一和,阻挠出兵,分明就是要压制殿下您的军功,巩固他东宫那摇摇欲坠的地位!太子离朝六年,如今回来,除了抱紧裴寂这等老朽的大腿,他还能有何作为?”
他这话说得直接,也代表了在场不少武将的想法。在他们看来,李建成离开权力中心太久,根基已失,如今只能依靠裴寂这等旧臣来勉强支撑局面,行为目的清晰可见——就是为了对抗如日中天的天策府。
然而,坐在文臣首位的房玄龄却微微摇头,他性格更为沉稳多思,缓缓开口道:“君集所言,是其一。但太子此番归来,似乎……与以往有所不同。”
他看向李世民:“殿下,臣观太子今日在朝堂之上,虽与裴寂呼应,但言谈举止间,少了几分以往的急切与浮躁,多了几分……沉静,甚至可说是从容。他若只想固守东宫,结盟裴寂固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臣总觉得,其背后或有更深图谋。”
杜如晦接口道,言简意赅:“玄龄所言极是。太子献《四海图志》,此非寻常之举。其志恐不在小。”
他点到即止,但意思明确,李建成可能并非只想防守,而是在谋划更大的局。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阴柔的目光闪动:“更深图谋?他离朝六载,除了那本不知真伪深浅的《四海图志》,还能有何倚仗?东宫属官凋零,军中更无根基。与裴寂结盟,不过是无奈之举,饮鸩止渴罢了。裴寂那老狐狸,无利不起早,太子又能许他什么?不过是空头承诺。此盟看似牢固,实则脆弱。”
他顿了顿,看向李世民,语气转为凝重:“吾所虑者,非是太子与裴寂之盟本身,而是陛下之心……陛下对太子,终究存有父子之情,对裴寂,更是念及旧功。他们若联手在陛下面前固守‘嫡长’‘稳定’之说,天长日久,恐对殿下不利。”
他担心的,是政治上的软刀子,是李渊态度的微妙变化。
李世民一直静听众人议论,此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哥之心,或许比诸位所想,要复杂些。”
今日能在场的,都是他李世民所能信任倚重之人,所以自然不会对他们有所隐瞒。
他将昨日在东宫所发生的一切尽数告知众人,无论是那可以改变突厥战局的《漠北水文草场略图》,还是那李建成所赠的铁牌信物,太子对突厥战事的态度,甚至就连他与李元吉在李建成的开导之下破冰,乃至后来兄弟三人同李渊的玩乐,以至于他对四海商会的猜测,桩桩件件尽数讲出。
李世民将这匪夷所思的昨日经历娓娓道来,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却组合成了一段让在座所有精英谋臣猛将都难以理解的诡异篇章。
厅堂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在激烈讨论太子与裴寂联盟、分析朝堂局势的众人,此刻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房玄龄惯常深邃的目光此刻有些发直,杜如晦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开,长孙无忌脸上的阴柔算计彻底被巨大的错愕取代,就连一脸凶悍的侯君集,也瞪大了眼睛,那张阴鸷的脸此刻写满了“懵”字。
啥?!
这是啥?!
太子这他娘是几个意思?!
这几乎是所有人内心同时爆发的、无声的咆哮。
信息太过矛盾,太过离奇,完全颠覆了他们对太子李建成的所有认知和预判!
赠图?
还是能改变突厥战局的绝密舆图?这简直是资敌……不!
资“兄弟”?
他难道不知道殿下的军功越盛,对他太子之位的威胁就越大吗?
赠铁牌信物?
这近乎是示弱和讨好的举动,哪里像是一个为了地位稳固要对天策府严防死守的太子能做出来的?
调解齐王与殿下的关系?
还成功了?
甚至兄弟三人加上陛下其乐融融?
这画面光是想象一下就让人觉得诡异至极!
还有那深不可测、富可敌国的四海商会可能是太子产业的猜测……
这一切的一切,桩桩件件,和他们之前分析的“太子结盟裴寂、意在固守东宫、对抗天策府”的结论,根本就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
所有事情都透露着一种病态般的诡异!
“殿……殿下……”
侯君集最先从震惊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依旧带着难以置信的磕巴:“这……这会不会是太子的……诡计?示敌以弱?麻痹我等?”
他试图用自己最熟悉的权谋逻辑去解释,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苍白无力。什么样的诡计需要付出《漠北水文草场略图》这种级别的代价?
房玄龄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若此为诡计,那太子所图……恐怕远超我等想象。但……代价未免太大,逻辑上也难以自洽。他若真有四海商会这般财力物力,又有能绘制此等舆图的人才,何须对裴寂那般屈尊降贵?他完全有更多的底牌可打。”
杜如晦眉头紧锁,缓缓道:“除非……太子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与我等争一时之长短,或者说,不是以我们想象的方式在争。”
长孙无忌眼神闪烁不定,阴柔的嗓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示好、赠图、调解兄弟关系、展露潜在实力……他这分明是在……重塑形象?或者说,是在向殿下,乃至向陛下,传递某种信号?”
他看向李世民:“二郎,太子与你交谈时,可曾表露过……对储位,乃至对皇位的……某种……超然的态度?”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所有人都屏息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目光扫过众人脸上那混杂着震惊、困惑、警惕的神情,缓缓点头:“大哥言谈之间,确实……少了几分对储位的执着,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洒脱,甚至……”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甚至有一种仿佛置身事外,却又洞悉一切的旁观之感。他直言不讳谈及我与元吉的矛盾,点明利害,其眼光之毒辣,言辞之恳切,不似作伪。”
这番话更是让众人心头巨震。
一个对储位“超然”,拥有神秘财力和情报能力,主动调解兄弟矛盾,甚至还帮助提升秦王军功的太子?
这完全就是一个他们从未面对过,甚至无法理解的对手!
“疯子……”
侯君集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他若不是另有惊天阴谋,那他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房玄龄却缓缓摇头:“若是疯子,岂能绘制出《漠北水文草场略图》?岂能掌控四海商会?此事……需从长计议,重新评估太子其人,其心,其志!”
厅堂内的气氛变得无比压抑和诡异。他们原本以为面对的是一场关于权力争夺的明枪暗箭,现在却发现,对手可能根本就没按常理出牌,甚至可能……根本没想跟他们玩同一场游戏!
李世民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知道,就连他自己,此刻也需要时间来消化和重新审视这位变得无比陌生和神秘的大哥。
他又仔细回想起昨日发生的一切,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忽然他猛的想起昨日在东宫时大哥赐图之后所说的那句话。
“哥知道,你胸中自有沟壑,怀揣着大志向。有些话,现在说来尚早,等你此番凯旋归来,咱们兄弟……再慢慢聊,细细聊。”
李世民赶忙告诉众人,这后知后觉的补充,如同在原本就波澜四起的湖面上又砸下了一块巨石!
当李世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将这句昨日被他忽略的话复述出来时,整个秦王府正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刚才还在争论太子是“疯子”还是“阴谋家”的众人,此刻全都哑火了。
这句话,太不寻常了!其蕴含的信息量和可能的解读方向,让人细思极恐!
房玄龄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胡须,速度越来越快,显示出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他缓缓道:“‘胸有沟壑’、‘怀揣大志’……这是肯定,甚至是……鼓励?‘现在说来尚早’……何事尚早?‘凯旋归来’……这是预祝成功?然后……‘兄弟慢慢聊,细细聊’……”
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殿下!太子此言,绝非寻常兄弟客套!他像是在……像是在为一场发生在您凯旋之后的重要谈话,做铺垫!他甚至……预料到您此番必能凯旋!”
杜如晦的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他接口道,声音低沉:“而且,他强调的是‘兄弟’……而非‘君臣’!在您携大胜之威、功高震主之时,他以‘兄弟’身份要与您‘慢慢聊,细细聊’……这……”
这意味就太深长了!是在功成之后重申兄弟情谊以安抚?还是暗示在那种特定的情势下,兄弟之间可以抛开君臣身份,商议某些……平日里绝不能摆在明面上商议的事情?
长孙无忌倒吸一口凉气,他那张总是带着算计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疑不定:“他是在暗示……待二郎你立下不世之功,声望达到顶峰之时,他愿意……与你进行某种……超越当前朝堂格局的对话?甚至……是关于……那个位置的对话?”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侯君集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脸上满是戾气。
“他舍得放弃太子之位?这定是麻痹我们的缓兵之计!待殿下您出征后,他在长安还不知要如何兴风作浪!”
“若非如此,他何必与裴寂勾连?”
另一员将领也出声附和。
“正因他与裴寂勾连,才更显此事诡异!”
房玄龄反驳道,他思路越来越清晰。
“太子若一心固守东宫,只需紧紧依靠裴寂,利用陛下对嫡长的维护与我等周旋即可,何必多此一举,向殿下您示好、赠图,还说出这番引人遐想的话?这前后行为,太过矛盾!”
杜如晦总结道,一针见血:“唯一的解释是,太子所谋者大!其布局,已超出简单的东宫与秦王府之争。他似乎在同时下好几盘棋:一边借助裴寂稳定朝堂明面上的局势,一边却又向殿下您释放极其复杂且危险的信号。他像是在……铺垫一个巨大的变局,而这个变局的关键节点,就在殿下您凯旋之后!”
厅堂内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太子李建成的身影,在他们心中变得愈发高大,也愈发迷雾重重。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争夺储位的对手,更像是一个隐藏在迷雾深处的棋手,落子无声,却布局深远,其真正的目的,无人能看透。
“凯旋之后……兄弟细聊……”李世民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眼神变幻不定。昨日被忽略的细节,此刻想来,竟重若千钧。
他原本以为,与大哥的博弈只是在战场上和朝堂上。
现在看来,大哥已经将棋局延伸到了一个更深远、更不可测的维度。
这场“天策小朝会”最终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警觉中结束。
每个人都明白,未来的局势,因为太子这番令人费解的操作,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危险了。
李世民独自坐在空荡的大厅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锐利如鹰。
“大哥……你究竟想聊什么?”他低声自语,“待我凯旋……希望你我兄弟之间,真的还能……好好聊吧。”
只是那语气中,已不带多少温度,唯有属于政治家和军事家的极致冷静与审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