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月 10 日的北方家属院，刚过辰时，天就亮得通透。院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已染了浅黄，风一吹，碎金似的叶瓣就打着旋儿落在青砖路上，被早起的环卫工扫成一小堆，堆旁还沾着几粒被踩扁的桂子 —— 不知是哪家院墙里探出来的桂树落的，甜香像掺了水的蜜，淡悠悠地飘在空气里，沾在人的衣角上，走几步都能闻到。
陈清清不到六点就起了床，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围裙口袋里还别着个小小的笔记本，上面记着昨晚列好的采购清单：“五花肉二斤（炖红烧肉）、草鱼一条（糖醋鱼）、白菜一颗、韭菜一把、牛肉馅一斤、面粉五斤”，每一项后面都画了个小对勾，唯独 “饺子馅调料” 那栏空着，旁边画了个问号 —— 她还是怕自己调的馅不够地道，想着早上去菜场问问张嫂。
家属院的早市就在东门，穿过两条胡同就到。陈清清拎着个竹篮走在胡同里，听见卖豆腐的梆子声 “梆梆” 响，混着卖豆浆的吆喝：“热豆浆 —— 甜的咸的都有喽！” 路边的小摊上摆着刚摘的青菜，带着露水的菠菜绿得发亮，摊主是个扎着绿头巾的大婶，看见陈清清就笑：“清清啊，今天买这么多菜？是过节吧？”
“是啊，婶，今天中秋，给家里人做顿饭。” 陈清清蹲下来挑白菜，手指捏了捏菜叶，选了颗瓷实的，“您这白菜新鲜，帮我称一颗。”
“给你算便宜点，” 大婶麻利地过秤，“你帮我家丫丫补数学，我还没谢你呢。这白菜甜，包饺子最好。”
正说着，张嫂拎着个油布包走过来，里面装着刚买的花椒和八角：“清清，我就知道你早来！昨天跟你说的饺子馅调料，我给你带来了 —— 这是我老家寄来的十三香，比菜场买的正，你包牛肉馅时放一小勺，香得很！” 她把一小包褐色的粉末塞进陈清清手里，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红烧肉炒糖色时，记得用凉油下锅，小火慢炒，别炒糊了，我昨儿忘了跟你说。”
陈清清连忙道谢，把十三香小心地放进竹篮，心里暖烘烘的。自从搬到家属院，张嫂就像亲嫂子一样待她，教她做北方菜，帮她收拾活动室，连家里做了好吃的，都会端来一碗。她想起刚学包饺子那天，张嫂家的灶台前，两人围着案板揉面，张嫂的手粗糙却有力，揉出的面团光滑筋道，她学着揉了半天，面团还是坑坑洼洼的，张嫂笑着拍她的手背：“别急，力气要匀着使，就像给孩子揉肚子似的，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 那天最后，她包的饺子有大有小，有的还露了馅，张嫂却不嫌弃，煮好后第一个夹了个露馅的：“这馅多实在，好吃！”
从早市回来，陈清清直奔厨房。铝制的蒸锅先架了起来，里面添了半锅水，她把淘好的糯米倒进去，想蒸点糯米饭，路修源爱吃这个。接着拿出那块五花肉，切成两指宽的方块，放在清水里泡着去血水 —— 张嫂说，泡透了的肉炖出来不腥。然后处理草鱼，鱼是刚杀好的，还带着点活气，她拿着剪刀小心地剪去鱼鳍，刮净鱼鳞，鱼腹里的黑膜也一点点擦干净，这是她在知青点学的本事，那时候跟着老乡摸鱼，处理鱼的手艺早就练熟了。
厨房的窗户没关，风把桂花香吹进来，混着水泡五花肉的清腥味，倒也不觉得难闻。陈清清正刮着鱼鳞，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抬头一看，是赵兰来了。赵兰骑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两个布包，一个装着月饼蜜饯，另一个鼓鼓囊囊的，她停下车，擦了擦额头的汗：“清清，我来早了吧？没耽误你干活吧？”
“妈，您怎么骑车来了？路这么远。” 陈清清赶紧放下剪刀，跑过去帮她拎布包，触到布包时还带着点凉意，“这里面装的什么呀？”
“是你爱吃的冻梨，我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用保温桶装着，怕化了。” 赵兰笑着说，跟着她进了屋，看见厨房案板上摆着的菜，忍不住感叹，“你这准备得真全，比我在家过节还热闹。” 她打开另一个布包，里面除了广式月饼、京式提浆月饼，还有一块蓝底碎花的布料，“这是我前几天在百货大楼买的，想着给你做件新衬衫，你现在常去辅导班，得有件体面的衣服。”
陈清清捧着布料，指尖触到柔软的棉线，心里一阵发热。她知道赵兰平时省吃俭用，这件布料一看就不便宜，却特意买给她。“妈，您别这么破费，我有衣服穿。”
“傻孩子，该有的得有。” 赵兰拍了拍她的手，走到厨房门口，看见泡在水里的五花肉，“这肉泡得差不多了吧？我来帮你炒糖色，你张嫂教你的法子，我再给你补补诀窍。”
两人在厨房忙活起来，赵兰往锅里倒了勺白糖，小火慢慢搅，直到白糖化成深褐色的糖浆，冒着细密的泡泡，才对陈清清说：“你看，要炒到这个颜色，不能太浅，浅了没香味；也不能太深，深了发苦。” 说着把泡好的五花肉倒进去，“哗啦” 一声，肉裹上糖浆，瞬间冒出诱人的香气。陈清清站在旁边，拿着铲子学着翻炒，赵兰在一旁指点：“翻得勤点，让每块肉都挂上糖色。”
正炒着，路修源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纸袋子，还冒着热气：“清清，妈，我买了糖炒栗子，刚出锅的，你们尝尝。” 他走进厨房，看见锅里的红烧肉，咽了咽口水，“真香啊，妈，您跟清清这手艺，今天我可得多吃两碗饭。”
赵兰笑着瞪了他一眼：“就知道吃。赶紧洗手，把桌子擦了，一会儿好摆菜。”
路修源应着，却没走，凑到陈清清身边，偷偷捏了捏她的胳膊：“累不累？我来帮你剁馅吧。” 他知道陈清清从早上忙到现在，胳膊肯定酸了。陈清清摇摇头：“不用，你去陪妈说话，我一会儿就好。”
可路修源还是没走，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案板旁，看着陈清清剁白菜。她的手腕灵活地转动，菜刀起落间，白菜很快就成了碎末，偶尔有碎菜叶溅到脸上，她就皱着鼻子吹一吹，样子有点可爱。路修源忍不住笑，伸手帮她拂掉脸上的菜叶：“慢点剁，别切到手。”
赵兰看着厨房门口的两人，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她想起第一次见陈清清时，这姑娘还带着点怯生生的样子，说话轻声细语的，她当时还担心，这孩子能不能适应家属院的生活。可现在看，清清不仅适应了，还把日子过得这么热闹，连邻里都这么喜欢她，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中午十一点多，饭菜渐渐摆上桌。红烧肉盛在青花瓷盘里，块块油亮，裹着浓稠的酱汁，颤巍巍的；糖醋鱼炸得金黄，表面淋着琥珀色的糖醋汁，撒了点葱花，看着就酥脆；番茄炒蛋红黄相间，酸香扑鼻；腌萝卜炒肉里的萝卜脆爽，肉片鲜嫩；还有三碗饺子馅，分别装在白瓷盆里，旁边摆着擀好的饺子皮，像叠着的小圆玉。
陈清清刚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就听见门外传来张嫂的大嗓门：“清清，在家吗？我们来给你添个菜！”
她赶紧迎出去，看见张嫂手里拎着个砂锅，李婶抱着个竹篮，王大爷拄着拐杖跟在后面，手里还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 —— 是张嫂的孙女妞妞。“张嫂，李婶，王大爷，你们怎么来了？”
“这不是中秋嘛，想着你家肯定热闹，我们就来凑个趣。” 张嫂把砂锅放在桌上，掀开盖子，里面是炖得软烂的排骨，“我早上炖的排骨，给你们带来尝尝，孩子长身体，多吃点肉。”
李婶打开竹篮，里面装着几颗金黄的梨，还有一小罐蜂蜜：“这梨是我家后院树上结的，刚摘的，水分足，一会儿饭后煮点梨水，解腻。蜂蜜是我老家亲戚寄来的，纯洋槐蜜，你泡水喝。”
王大爷牵着妞妞，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个油亮亮的五仁月饼：“这是部队昨天发的，我不爱吃甜的，妞妞也不吃，给你留着。你上次帮我写的信，我儿子回信了，说在边境一切都好，还让我谢谢你，说你写的话，比他媳妇写的还贴心。”
妞妞也仰着小脸，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团，递给陈清清：“陈老师，这是我画的月亮，给你。” 纸上画着个圆圆的黄月亮，旁边还画着几个小圆圈，妞妞说：“这是星星，还有我和陈老师。”
陈清清接过画，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她赶紧把大家让进屋里，又去厨房拿了四个干净的碗和筷子，摆到桌上：“正好饺子还没下锅，咱们一起包，热闹。”
张嫂一听，立马挽起袖子：“我来帮你包！妞妞，你也来，跟陈老师学包饺子。” 妞妞高兴地答应着，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案板旁，学着陈清清的样子，拿起一张饺子皮，舀了勺馅，结果馅放多了，饺子皮捏不上，黏得满手都是面粉，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赵兰看着满屋子的人，笑着对陈清清说：“清清，你看，这多好。以前我总担心你刚到这儿，没个熟人，过节会孤单，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赵老师，您可不知道，清清在咱们院可是‘大名人’。” 张嫂一边包饺子，一边说，“她办的辅导班，我家妞妞每天都盼着去，以前妞妞不爱说话，现在能背好几首古诗了，上次还在院里给我们表演呢。还有刘嫂，前阵子给她丈夫写信，也是清清帮忙的，刘嫂说，清清把她想说的话都写进去了，连她没说的，清清都想到了。”
李婶也点头：“是啊，上次停水，还是清清跑前跑后协调的，不然咱们院还不知道要吵多少架。清清这孩子，心细，又实在，咱们院的人提起她，没有不夸的。”
王大爷端起桌上的玻璃杯，里面装着橘子汁，举起来：“来，咱们今天借花献佛，用这橘子汁当酒，祝清清在咱们院日子越过越好，祝路连长和清清小两口和和美美，也祝咱们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好！” 大家都端起杯子，“叮” 的一声碰在一起，橘子汁的甜香混着红烧肉的酱香、排骨的肉香，飘满了屋子。妞妞也举起自己的小杯子，奶声奶气地说：“祝陈老师中秋节快乐！”
陈清清看着眼前的景象 —— 赵兰正帮张嫂擦去手上的面粉，路修源在给王大爷夹排骨，李婶在逗妞妞玩，妞妞的笑声像银铃似的，心里像被温水泡过似的，软乎乎的。她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第一次在家属院散步，看见邻居们聚在一起聊天，她都不敢上前；第一次跟赵兰吃饭，紧张得连筷子都握不稳；第一次办辅导班，担心孩子们不喜欢她…… 可现在，这些担心都成了过去。爱她的丈夫、疼她的婆婆、真心待她的邻里，还有喜欢她的孩子们，都在这屋里，这个北方军区家属院，早就不是她 “暂住” 的地方，而是她真正的家。
饭吃到一半，院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明明、乐乐几个辅导班的孩子，手里拿着各种小礼物 —— 有的拿着自己画的画，有的拿着几颗糖，还有的拿着刚摘的桂花。“陈老师！我们来给你送中秋礼物啦！” 明明跑在最前面，手里举着一张画，上面画着一个老师和一群孩子，老师的脸上带着笑，“这是我画的陈老师和我们！”
陈清清赶紧站起来，把孩子们迎进来：“快进来，阿姨给你们拿月饼吃。” 她拿出王大爷送的五仁月饼，切成小块，分给每个孩子，“慢点吃，别噎着。”
乐乐接过月饼，咬了一口，含糊地说：“陈老师，我会背《静夜思》了，我背给你听！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其他孩子也跟着一起背，声音清亮，飘出窗外，落在院中的槐树上，惊飞了几只栖息的麻雀。
赵兰看着孩子们认真的样子，对路修源说：“你看清清，不仅把家里照顾得好，还把孩子们教得这么好，你可得好好待她。” 路修源点点头，看着陈清清的眼神里满是骄傲 —— 他的媳妇，总是这么能干，这么让人喜欢。
下午三点多，邻里们才陆续离开。张嫂走的时候，还不忘叮嘱陈清清：“饺子剩下的馅，你放冰箱里，明天早上可以包包子。” 李婶也说：“梨水我帮你煮上了，你记得喝。” 王大爷牵着妞妞，回头说：“清清，下次有写信的活儿，还找你啊！”
陈清清送他们到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才转身回家。路修源正在收拾桌子，赵兰帮着擦碗，她走过去，拿起一块抹布，也帮着擦桌子：“妈，今天辛苦您了。”
“不辛苦，” 赵兰笑着说，“看着你们过得好，我就高兴。以后过节，我常来，咱们一起热闹。”
傍晚的时候，天渐渐暗了下来，月亮慢慢从东边的树梢升起来，起初是淡淡的银黄色，后来越升越高，变成了明亮的银白色，像个大银盘挂在天上，把院子照得像铺了层霜。路修源牵着陈清清的手，坐在楼前的槐树下，旁边放着半块豆沙月饼，还有一杯温好的梨水。
风一吹，槐树叶沙沙响，桂花香飘过来，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肩膀上。路修源把陈清清搂进怀里，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头发：“清清，你还记得你刚来家属院那天吗？晚上你偷偷躲在被子里哭，说想家，还怕我妈不喜欢你。”
陈清清靠在他肩上，想起那天的情景，忍不住笑了：“那时候我可紧张了，觉得自己跟这里格格不入。你家是高知家庭，我是知青出身，连包饺子都不会，怕你妈嫌弃我。”
“傻丫头，” 路修源捏了捏她的脸，“我妈早就喜欢你了，你没看今天她给你买布料吗？那是她攒了好久的钱买的。还有咱们院的人，谁不喜欢你？你帮大家办辅导班、写家书，大家都记着你的好呢。”
陈清清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亮得能看见上面的纹路，像奶奶缝衣服时的针脚。她想起知青时期的中秋，那时候在乡下，没有月饼，没有肉，只有一碗玉米糊糊，配着腌萝卜，几个知青坐在土炕上，望着窗外的月亮，想家想得掉眼泪。那时候她总觉得，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真正的家，不用再漂泊。
可现在，她有了。有疼她的丈夫，有认可她的婆婆，有真心待她的邻里，还有一群喜欢她的孩子。她轻轻叹了口气，不是难过，是满足：“以前我总觉得，知青出身是我的短板，怕别人看不起我，怕我融不进这里。可现在我才知道，知青那几年的日子，教会我的‘实在’和‘坚韧’，才是最宝贵的。要是没吃过那些苦，我可能不会这么珍惜现在的日子，也不会知道，真心对别人好，别人也会真心对我。”
路修源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不管你以前是什么样，我都喜欢。现在的你，有自己的小讲台，有这么多朋友，有我们这个家，我为你骄傲。” 他拿起旁边的月饼，掰了一小块喂给陈清清，“尝尝张嫂做的豆沙馅，甜不甜？”
陈清清咬了一口，豆沙的甜混着饼皮的香，在嘴里慢慢化开，甜得一点都不腻。她看着天上的月亮，又看了看身边的路修源，心里满是踏实。远处，张嫂家传来电视的声音，是中秋晚会的歌声；李婶在跟邻居说笑着收衣服，声音洪亮；王大爷的收音机里放着京剧，“咿咿呀呀” 的，混着蛐蛐的叫声，成了最动听的中秋夜曲。
“修源，” 陈清清轻声说，“明年中秋，咱们还请大家来家里吃饭吧。我再跟张嫂学做几道菜，比如她的东北乱炖，还有李婶的梨汤，咱们一起热闹。”
路修源笑着点头，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好啊，到时候我帮你买菜，妈帮你打下手，咱们把院子里的人都请来，再让孩子们表演节目，肯定更热闹。”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靠在一起，长长的，像要一直延伸到很远的未来。陈清清闭上眼睛，感受着丈夫的体温，闻着空气中的桂花香，听着远处的欢声笑语，心里清楚地知道，往后的日子，不管是春天槐花开，还是冬天飘雪花，这个家属院里的温暖，都会一直陪着她。这里有她的爱人，她的家人，她的牵挂，是她永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