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明干涩的嗓音在死寂的会场内回荡，字句如同锈蚀的齿轮被强行转动，发出令人不适的摩擦声。他依旧目光空茫地平视前方，仿佛在诵读一篇与己无关的文稿。
“我任执事期间，职司保管与解读族内所有典籍，包括……《傩骨秘录》。”提及此名时，其语调无一丝波澜，如同在说一件寻常物事，“故而，我较任何人都更明晰……其中存在的……纰漏。”
金部长脸上露出嘉许的神色，微不可察地颔首。
“巫族对外宣称，傩戏有数千年历史，源溯上古先民……”祖明续道，语气平稳得骇人，“然据我考辨，现存所有可追溯的、所谓‘古远’的傩戏剧本、舞谱图录，其最早的物理载体——纸帛绢素，其制作年代，上限不逾……三百年。”
他略作停顿，似在回忆某个“学术论断”：“且此等载体之上的墨迹、彩料，经……某些技析，其老化程度与载体自身并非全然契合。存在后期添补、甚或……整体作伪之嫌。”
会场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哗然。记者们疾书不休，评审委员们交头接耳，眉头紧锁。物理证据的缺失与伪造嫌疑，乃极严重的指控。
黎鹤心腑如浸冰水，然他强令己身冷静，只死死盯住祖明，捕捉其每一丝细微的神情与措辞。
“至于其内容，”祖明的语气依旧无丝毫起伏，“诸多核心环节，如‘请神’、‘驱疫’、‘开山’等仪典的舞姿动作、法器施用、乃至部分唱词……与花国古代官修祭典文献《万花典仪》所载‘花神巡游’、‘祓禊祈福’等仪式，存有高度……类同。”
他终于用了“类同”一词，而非直指的“剽窃”，然其中暗示已昭然若揭。
“此种类同，非出偶然。”祖明续言，声线里甚至掺入一丝精心设计过的“痛心”，“更似……于某历史时期，接触并借鉴花国成熟之祭祀文化后，所行的在地仿效与……再创。然因理解偏误与传承断裂，渐次流于……形似而神离，甚或杂糅大量……原始巫术之糟粕。”
他将花国置于文化输出者与高阶之位，而将巫族傩戏贬为拙劣、扭曲的仿品，甚而带有“原始巫术糟粕”。此非仅否认其独立性，更是从根源上进行污名。
金部长没注意祖明的手势和桌面淡痕，只得意地盯着评审席，指尖轻轻敲着桌沿，节奏和祖明说“类同”时的停顿莫名契合，像在帮他“定调”，插话时刻意加重“劣化畸变”四字，还扫了眼黎鹤惨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笑。
他没察觉老评审正皱着眉，在笔记本上圈出“舞姿动作”“法器施用”，更没发现祖明项圈的微光闪了下，还悄悄抬了抬左手腕，祖明的肩颤得更明显了。
他没发现祖明在说‘三百年’时，刻意顿了半秒，这和U盘里录音的‘伪造年份’破绽完全对应，更没察觉老评审正皱着眉，在笔记本上圈出‘舞姿动作’‘法器施用’这两个词，显然对如此具体的‘指控’起了疑。
祖明默然片刻，而后极缓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然也。”他吐出二字，重若千钧。
轰！
此语如终审判决，重重砸在会场每人心头。评审席上，几位原本对巫族尚存一丝悯恤的委员，此刻亦彻底露了失望与厌弃之色。一位内部核心人物的“倒戈”证词，其杀伤力远超凡俗！
黎鹤只感天旋地转，巨大的忿怒与背弃感几欲冲垮其理智。他死死咬紧牙关，口腔漫开血腥气，方勉力维系住表面的平静。
然他未漏过一个细节。
祖明说“然也”时，喉结狠狠滚了下，右手手指极快蜷起，指尖先蹭过左手腕的旧疤，才并拢食指和中指比出“驱疫傩”起手式，目光瞥手指时，项圈的束缚让他左肩又轻颤了下，疼得他下唇微抿，那动作快得像错觉，却精准落在黎鹤眼里。目光向下瞥手指的瞬间，指尖还轻轻点了点桌面，留下极淡的痕迹。
实则是在提醒黎鹤：“质疑我刚才说的“驱疫”仪典！”
那动作快如错觉，旋即他又恢复了那空茫麻木的模样。
为何？他在看什么？黎鹤心猛一跳。那一眼，绝类无意识之举，更似一种……下意识的确认？
黎鹤脑内飞转，强压翻腾的心绪，将祖明方才的“证词”于脑中再过一遍。
物理载体不逾三百年……墨迹失配……借鉴花国祭祀……类同性……在地仿效……形似神离……
此些指控恶毒而精准，几堵死所有常规模辩之径。
然则……
黎鹤目光锐利起来。
祖明提及了具体的仪典名称——“请神”、“驱疫”、“开山”。亦道出了花国的对应仪名——“花神巡游”、“祓禊祈福”。
他还言及“舞姿动作”、“法器施用”、“唱词”的类同。
此些细节……过具体了！具体到不似一个泛泛而谈的背弃者会刻意强调！一个真正的叛徒，或更倾向于笼统否定，而非提供如此多可供深究与质疑的具体点位！
除非……
黎鹤盯着祖明点过的桌面淡痕，像极了“踏罡步”的第一个落点纹，胸口傩神骨突然发烫，瞬间想起磐公交《傩骨秘录》时，指着“驱疫”章节补录的批注说“花国学走了架子，却没懂‘踏罡步’要踩地脉灵气的核心”。他指尖在掌心快速划着“驱疫傩”的傩纹，与祖明的手势完美对应，心头狂跳：这是让我揪着“踏罡步”拆穿他们的仿品谎言！
胸口的傩神骨突然发烫，和祖明比手势的动作同步，他瞬间顿悟，祖明说的‘类同’是假，强调‘舞姿动作、法器施用’是真！一个叛徒绝不会说这么细，他是在给我划‘反击重点’！
黎鹤攥紧口袋里的U盘，指尖在掌心快速划着‘驱疫’‘开山’的傩纹，强压下激动，眼底凝起冷光：该接下这钩子了！是祖明于被迫念诵这份充满谎言的脚本时，唯一能悄然植入的、唯真正懂行者方能窥破的……破绽！
他在以此方式，传递一个讯息：来质问我！来驳斥此些具体的点位！此处有罅隙！
黎鹤心腔狂跳起来，血液复归滚烫。
黎鹤再次望向祖明，见他空茫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拜托’，立刻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他悄悄从内袋摸出阿雅给的密码破解器，指尖在上面快速按了几下，破解器屏幕亮了下‘已连音响’的提示，又迅速藏回口袋。
胸口的染血布条硌得他生疼，却让他更清醒：祖明用命铺路，他必须接住！他深吸一口气，抬手示意主席：“主席先生，我请求对证人的证词，进行针对性质询！”声音沙哑却坚定，带着破局的锋芒。
冰寒的“证词”如毒液流淌，每一字皆在将巫族推向深渊。然那看似完美的背叛脚本中，却被“叛徒”自身，悄无声息地埋下了数颗唯己方人方能辨识的、待引爆的炸雷。